04 四书孟子 01 梁惠王上


梁惠王上 【说明】

《梁惠王》是《孟子》七篇之首,分为上下两篇。《梁惠王上》共七章,阐述的是孟子的“仁政”思想。他的施政主张是王道和仁政,认为这是立国之本。因此,认为国君应该施行王道和仁政,不应该推行霸道和暴政。

孟子主张为政应把仁义放在首位,把功利放在其次。本篇一开始他就说:“王何必曰利?亦有仁义而已矣。”他认为施政要以仁义为准则,无论君臣都要依此准则行事 ,不应以私利而违背仁义。这样国君才能受百姓拥戴而掌握天下。

孟子还主张国君应给百姓提供较充分的生产和生活条件 ,使百姓能安居乐业,以安定社会,巩固政权。

孟子提出“仁爱”思想,认为仁爱是仁政的思想基础,国君要关心百姓疾苦,爱护百姓,则“天下可运于掌”。百姓不饥不寒,国家必然兴旺。

 

梁惠王上 【原文与译文】

第一章 【以仁义治国,何必讲利】

孟子见梁惠王。王曰:“叟不远千里而来,亦将有以利吾国乎?”

孟子谒见梁惠王。梁惠王说:“老先生,您不辞千里长途的劳苦前来,那将对我的国家会有很大的利益吧?”

 

孟子对曰:“王可必曰利?亦有仁义而已矣。

孟子回答说:“王,您为什么一开口就要说到利呢?只要讲仁义就好。

 

王曰何以利吾国,大夫曰何以利吾家,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,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。

王如果说:‘怎样才对我的国家有利呢?’ 大夫也说,‘怎样才对我的封地有利呢?’那一般的士和百姓也都说,‘ 怎样才对我本人有利呢?’这样,上上下下互相追逐私利 ,国家就危险了。

 

万乘之国,弑其君者,必千乘之家。
千乘之国,弑其君者,必百乘之家。
万取千焉,千取百焉,不为不多矣。

在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里,杀掉他的国君的,一定是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夫。

在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里,杀掉他的国君的,一定是拥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。

在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中,大夫拥有兵车一千辆;在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中 ,大夫拥有兵车一百辆;这些大夫的产业不能不说是很多的了。

苟为后义而先利,不夺不餍【读宴yàn 】。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 ;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。王亦曰仁义而已矣,何必曰利?”

但是,如果轻视公义,看重私利,那大夫若是不把国君的产业夺去,是永远不会满足的。从来没有讲 ‘仁’的人却遗弃自己的父母的,也没有讲‘义’的人却对他的君主怠慢的。王也只讲仁义就行了,为什一定要讲利益呢?”

 

第二章 【与民同乐】

孟子见梁惠王,王立于沼上,顾鸿雁麋鹿,曰:“贤者亦乐此乎?”
孟子对曰:“贤者而后乐此,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。

孟子谒见梁惠王。梁惠王站在池塘边上,一边看着鸟兽 ,一边说:“有道德的人也高兴享受这种快乐吗?”

孟子回答说:“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够享受这种快乐,没有道德的人即使有这种快乐,也是无法享受的。

 

《诗》 云:‘经始灵台,经之营之,庶民攻之,不日成之 。经始勿亟,庶民子来。王在灵囿【读yòu又】 ,麀【 读yōu幽】鹿攸伏。麀鹿濯濯,白鸟鹤鹤。王在灵沼,於牣鱼跃。’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,而民欢乐之。谓其台曰灵台 ,谓其诏曰灵沼,乐其有糜鹿鱼鳖。古之人与民偕乐,故能乐也。

《诗 经 》上说:‘开始筑灵台,经营复经营,大家齐努力,很快就落成。周文王说不要急,百姓更努力。周文王到鹿苑中,母鹿正安逸。母鹿光又肥,白鸟羽毛洁 。周文王到灵沼上,满池鱼欢跃。’周文王虽然用了百姓的力量来兴建高台池沼,可是百姓却非常高兴,把那台叫做‘灵台’,把那池沼叫做‘灵沼’,还高兴他有 许多种类的禽兽鱼鳖。就因为他肯和百姓一同快乐,所以他能得到真正的快乐。


《汤誓》曰:‘时日害丧,予及女偕亡 。’民欲与之偕亡,虽有台池鸟兽,岂能独乐哉?

而夏桀却相反,百姓怨恨他。《汤誓》上说:‘太阳啊!你什么时候消灭呢?我宁肯跟你一道死去!’作为国家的帝王,竟使百姓怨恨到不想再活下去而愿和他同死,即使有高台深池、奇禽异兽,难道他能够独享吗?”

 

第三章 【止战养息】

梁惠王曰:“寡人之于国也,尽心焉耳矣。河内凶,则移其民于河东,移其粟于河内。河东凶亦然。察邻国之政 ,无如寡人之用心者。邻国之民不加少,寡人之民不加多,何也?”

梁惠王说:“我对于国家,可以说尽心尽力了。河内地方遭了饥荒,我就把那里的一部分百姓迁到河东,同时还把河东的部分粮食运到河内。如果河东遭了饥荒也是这 样做。我曾经考察过邻国的政治,没有一个国家能像我这样替百姓打算的。可是,那些国家的百姓却并未因此而减少,我的百姓也并不因此而增多,这是什么缘故呢 ?”

 

孟子对曰:“王好战,请以战喻。填然鼓之,兵刃既接 ,弃甲曳兵而走。或百步而后止,或五十步而后止。以五十步笑百步,则何如?”
曰:“不可,直不百步耳,是亦走也。”
曰:“正如知此,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。

孟子回答:“王您喜欢战争,那就让我用战争来打个比方吧!战鼓咚咚,枪刀刚一接触,就丢下盔甲拖着兵器向后逃跑。有的一口气跑了一百步停住脚,有的一口气跑了五十步停住脚。那些跑五十步的战士竟来耻笑跑一百步的战士,这样对不对呢?”

梁惠王说:“不对,只不过他没有跑到一百步罢了,但也是逃跑呀:”

孟子说:“王如果懂得这个道理,那就不要再希望你的百姓比邻国多了。

 

不违农时,谷不可胜食也。数罟【读gǔ鼓】不入洿【读wū】池,鱼鳖不可胜食也。斧斤以时入山林,材木不可胜用也。谷与鱼鳖不可胜食,材木不可胜用,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。养生丧死无憾,王道之始也。

“如 果在农民耕种和收获的季节,不去征发徭役,妨害百姓的生产,那么粮食就会吃不尽了。如果细密的鱼网不用到大池沼里去捕鱼,那么鱼类也会吃不完了。如果砍伐 树木有一定的时间,木材也会用不尽了。粮食和鱼类吃不完,木材用不尽,就会使百姓对生养、死葬都没有不满。百姓对这些都没有不满,这就是‘王道’的开端啊 !

五亩之宅,树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。,鸡豚狗彘之畜,无失其时,七十者可以食肉矣。百亩之田,勿夺其时,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。谨庠序之教。申之以孝悌之义,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。七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饥不寒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

“在五亩大的宅园中,种植桑树,那么,五十岁以上的人都能穿上丝绵袄了。鸡、狗、猪家畜,家家都有足够的饲料和时间去喂养,那么,七十岁以上的人都能吃上肉 了。一家人有百亩耕地,不要去妨碍他们的生产,那么 ,几口人的家庭就能吃得饱了。好好地办些学校,反复地用孝顺父母、敬爱兄长的大道理来训导他们,那么,人人都会敬老尊贤;须发花白的人也就不会用头顶着、 用肩扛着重物在路上走了。七十岁以上的人有丝绵袄穿 ,有肉吃,一般百姓不挨饿,不受冻,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,是从未有过的事。

 

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,涂有饿莩而不知发。人死,则曰 :‘非我也,岁也。’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。曰: ‘非我也 ,兵也。’王无罪岁,斯天下之民至焉。”

“现 在情况并不这样。富贵人家的猪狗吃掉了百姓的粮食 ,却不加以检查、制止。路上有饿死的人,都不曾想过应该打开粮库加以赈救。百姓死了,竟然说,‘这不是我的过错,而是年成不好啊!’这种说法和拿着刀子杀 死了人,却说,‘这不是我杀的,是兵器杀的’,又有什么不同呢?王您如果不去归罪年成,而是改革政事;别国的百姓都会来投奔了。”

 

第四章 【为官之责】

梁惠王曰:“寡人愿安承教。”

孟子对曰:“杀人以梃与刃,有以异乎?”

曰:“无以异也。”

“以刃与政,有以异乎?”

曰:“无以异也。”

梁惠王说:“我很高兴听到您的指教。”

孟子说:“用木棒打死人和用刀子杀死人,有什么不同吗?”

梁惠王说:“没有什么不同。”

孟子说:“用刀子杀死人和用政治害死人,有什么不同吗?”

梁惠王说:“也没有什么不同。”

 

曰:“庖【读袍páo】有肥肉,厩【读旧jiù】有肥马,民有饥色,野有饿莩,此率兽而食人也。兽相食,且人恶之。为民父母,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,恶在其为民众父母也?”仲尼曰:‘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?’为其象人而用之也。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?”

孟子又说:“现在您的厨房里有皮薄膘肥的肉,您的马圈里有健壮的马,可是百姓面带饥色,野外躺着饿死的尸体,这等于在上位的人率领着禽兽来吃人。兽类自相残 杀,人尚且厌恶它;做百姓父母官的,主持政事,却不免于率领禽兽来吃人,那又怎么配做百姓的父母官呢?孔子说过,‘第一个造作木偶来殉葬的人,该断子绝孙 没有后代吧!’孔子所痛恨的,就是因为木偶土偶像人形,却用来殉葬。用像人形的木偶土偶来殉葬,尚且不可以 ,又怎么能让百姓活活地饿死呢?”

 

 

第五章 【仁者无敌】

梁惠王曰:“晋国,天下莫强焉,叟之所知也。及寡人之身,东败于齐,长子死焉;西丧地于秦七百里 ;南辱于楚。寡人耻之,愿比死者一洒之,如之何则可?”

梁惠王说:“魏国的强大,在当时天下是没有别的国家能够赶得上的,这一点,您自然很清楚。但到了我这时代 ,东边和齐国打了一仗,杀得我大败,连我的大儿子都牺牲了;西边又败给秦国,丧失了河西的地方七百里之多;南边又被楚国抢去了八个城池。我实在认为这是奇 耻大辱,希望能够替我国所有的战死者报仇雪恨,您说该怎么办才行?”

 

孟子对曰:“地方百里而可以王。王如施仁政于民,省刑罚,薄税敛,深耕易耨。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,入以事其父兄,出以事其长上,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。

彼夺其民时,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;父母冻饿,兄弟妻子离散。彼陷溺其民,王往而征之,夫谁与王敌?故曰:‘仁者无敌。’王请勿疑。”

孟子回答说:“只要有纵横一百里的小国,就可以实行仁政而使天下归服,何况魏国还是个大国呢!您如果向百姓推行仁政,减少刑罚,减轻赋税,叫百姓能够深耕细 作,早除荒草;还使年轻的人在闲暇时间来讲求孝顺父母、敬爱兄长、为人尽心竭力、待人忠诚守信的道德,而且运用这些道德,在家就来侍奉父兄,上朝就来尊敬 上级,这样,就是拿着木棒也可以抗击拥有坚实盔甲、锐利刀枪的秦楚军队了。

那秦国、楚国经常征兵,侵占了百姓的生产时间,使他们不能耕种来养活父母。他们的父母挨饿受冻,兄弟妻子东逃西散。秦王、楚王使他们的百姓陷于痛苦的深渊中。您去讨伐他,那有谁来抵抗您呢?所以老话曾经说过,‘仁德的人是无敌于天下的。’您不要怀疑了吧!”

 

 

第六章 【谁能一统天下】

孟子见梁襄王。出,语人曰:“望之不似人君,就之而不见所畏焉。卒然问曰:‘天下恶乎定?’

“吾对曰:‘定于一。’

“‘孰能一之?’

“对曰:‘不嗜杀人者能一之。’

“‘孰能与之?’

孟子谒见了梁襄王,出来以后,告诉人说:“远远望去,不像个国君的样子;走近他,也看不到他的威严。他突然问我:‘天下要怎样才能安定呢?’

“孟子回答说:‘天下归于一统,就能安定。’

“梁襄王又问:‘谁能统一天下呢?’

“孟子又回答说:‘不好杀人的国君,就能统一天下。’

“梁襄王又问:‘那有谁来跟随他呢?’

 

“对曰:‘天下莫不与也。王知大苗乎?七八月之间旱,则苗槁矣。天油然作云,沛然下雨,则苗淖然兴之矣。其如是,孰能御之?今夫天下之人牧,未有不嗜杀人者也。如有不嗜杀人者,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。诚如是也,民归之,由水之就下,沛然谁能御之?’”

“孟子又 回答说:‘天下的人没有不跟随他的。您懂得禾苗的情况吗?当七、八月间,若是长期不下雨,禾苗自然就枯萎了。如果是一阵乌云出现,哗啦哗啦地下起大雨 来,禾苗就又猛然茂盛地生长起来。像这样,有谁能够阻挡得住呢?如今各国的君王,没有一个不好杀人的 。如果有一位不好杀人的君王,那么,天下的百姓都会伸长脖子期待他来解救了。真是这样,百姓归附于他,跟随他走,好像水向下奔流一样,又有谁能够阻挡得住 呢 ?’”

 

第七章 【施仁政、民生顾、授礼仪】

齐宣王问曰:“齐桓、晋文之事可得闻乎?”

孟子对曰:“仲尼之徒无道桓、文之事者,是以后世无传焉。臣未之闻也。无以,则王乎?”

曰:“德何如,则可以王矣?”

齐宣王问孟子说:“齐桓公、晋文公在春秋时代称霸的事迹,您可以讲给我听吗?”

孟子回答说:“孔子的学生们没有谈到齐桓公、晋文公的事迹的,所以也没有传到后世来,我也不曾听到过。王如果一定要我说,就讲讲用道德的力量来统一天下的‘王道’吧!”

齐宣王问道:“要有怎样的道德就能够统一天下了呢?”

 

曰:“保民而王,莫之能御也。”

曰:“若寡人者,可以保民乎哉?”

曰:“可。”

曰:“何由知吾可也?”

孟子说:“一切为着使百姓的生活安定而努力,这样去统一天下,是没有人能够阻挡的。”

齐宣王说:“像我这样的人,能够使百姓的生活安定吗? ”

孟子说:“能够。”

齐宣王说:“凭什么知道我能够呢?”

 

曰:“臣闻之胡龁【读hé】曰,王坐于堂上,有牵牛而过堂下者,王见之,曰:‘牛何之?’对曰:‘将以衅钟。’

王曰:‘舍之!吾不忍其觳【读hú】觫【读sù】,若无罪而就死地。’对

曰:‘然则废衅【读xìn】钟与?’曰:‘何可废也?以羊易也。’不识有诸?”

曰:“有之。”

孟子说:“我曾听到胡龁告诉我一件事:王坐在大殿之上 ,有人牵着牛从殿前走过。王看见了就问道: ‘牵着牛往哪儿去?’那牵牛人回答:‘准备宰了祭钟。’王就说:‘ 放了它吧:看它那哆嗦可怜的样子;毫无罪过,却被送进屠宰场,我实在不忍哪!’那人就说:‘那么,难道就废除祭钟这一仪式吗?’王又说:‘怎么可以废除 呢?用只羊来代替吧:’- 不知道真有这回事吗?”

齐宣王说:“有的。”

 

曰:“是心足以王矣。百姓皆以王为爱也,臣固知王之不忍也。”

王曰:“然。诚有百姓者。齐国虽褊【读biǎn】小,吾何爱一牛?即不忍其觳觫,若无罪而就死地,故以羊易之也。”

曰:“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。以小易大,彼恶知之 ?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,则牛羊何择焉。”

孟子说:“凭这种好心就可以统一天下了。百姓都以为王是吝啬,我早就知道王是不忍心啊!”

齐宣王说:“对呀,竟然有这样的百姓。齐国虽然不大,我也不至于连一头牛都舍不得呀?我就是不忍看它那种哆嗦可怜的样子,毫无罪过而被送进屠宰场,才用羊来代替它。”

孟子说:“百姓说您吝啬,您也不必奇怪。用小的代替大的,他们哪能体会到您的深意呢?如果说可怜它毫无罪过却被送进屠宰场,那么宰牛和宰羊又有什么区别呢?”

 

王笑曰:“是诚何心哉?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,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。”

曰:“无伤也,是乃仁术也,见牛未见羊也。君子之于禽兽也,见其生,不忍见其死;闻其声,不忍食其肉 。是以君子远庖厨也。”

齐宣王笑着说:“这个我真连自己也不懂是什么心理了。我的确不是吝啬钱财才去用羊来代替牛。您这么一说,百姓说我吝啬真是理所当然的了。”

孟子说:“百姓这种误解没什么关系。您这种不忍之心正是仁爱。道理就在于:您亲眼看见了那头牛,却没有看见那只羊。君子对于飞禽走兽,看见它们活着,就不忍心再看到它们死去;听到它们悲鸣哀号,就不忍心再吃它们的肉。君子把厨房设在远离自己的场所,就是这个道理。”

 

王说曰:“《诗》云:‘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’夫子之谓也。夫我乃行之,反而求之,不得吾心。夫子言之,于我心有戚戚焉。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,何也?”

曰:“有复于王者曰:‘吾力足以举百钧,而不足以举一羽;明足以察秋毫之末,而不见舆薪。’则王许之乎?”

曰:“否。”

齐宣王高兴地说:“有两句诗歌:‘别人存啥心,我能揣摩到。’您就是这样的。我只是这样做了,再问问自己,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您老人家这么一说,我的心就豁亮了。但我这种心情和王道相合,又是什么道理呢?”

孟子说:“如果有一个人向您报告:‘我的膂力能够举重三千斤,却拿不起一根羽毛;我的目力能够把秋天鸟的细毛看得分明,一车子柴火摆在眼前却看不见。’您能相信这种话吗?”

齐宣王说:“不。”

 

“今恩足以及禽兽,而功不至于百姓者,独何与?然则一羽之不举,为不用力焉;舆薪之不见,为不用明焉;百姓之不见保,为不用恩焉。故王之不王,不为也,非不能也。”

孟子马上接着说:“如今您的恩惠足以使动物沾光,却不能使百姓得到好处,却是为什么呢?这样看来,拿不起一根羽毛 ,只是不肯用力气的缘故;看不见一车子柴火 ,只是不肯用眼睛的缘故;百姓得不到安定的生活,只是不肯施恩的缘故 。所以您不行仁德的政治来统一天下 ,只是不肯干,不是不能干。”

 

曰:“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,何以异?”

曰:“挟太山以超北海,语人曰:‘我不能’,是诚不能也 。为长者折枝,语人曰:‘我不能’,是不为也,非不能也。故王之不王,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;王之不王 ,是折枝之类也。

齐宣王说:“不肯干和不能干在现象上有什么不同呢?”

孟子说: “把泰山夹在胳臂底下跳过北海,告诉人说:‘ 这个我办不到。’这是真的不能。替老年人折取一段树枝 ,告诉人说:‘这个我办不到。’这是不肯干,不是不能干。您不行仁政不属于把泰山夹在胳臂底下跳过北海一类,而是属于替老年人折取树枝一类的。

 

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,天下可运于掌。《诗》云:‘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。’言举斯心,加诸彼而已。故推恩足以保四海,不推恩无以保妻子。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,善推其所为而已矣。今恩足以及禽兽,而功不至于百姓者,独何与?

“尊敬我家里的长辈,从而推广到尊敬别人家里的长辈;爱护我家里的儿女,从而推广到爱护别人家里的儿女。如果一切政治措施都从这一原则出发,要统一天下就像在 手心里转动东西那么容易了。《诗经》上说:‘先给妻子做榜样,再推广到兄弟,再进而推广到封邑和国家。’这就是说把这样的恩惠推广到其它方面就行了。所以 由近及远地把恩惠推广开去,就足以安定天下;不这样做 ,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。古代圣贤之所以远远地超越一般人,没有别的决窍,只是他们善于推行他们的好行为罢了。如今您的恩惠足以使动物沾光,百姓却 得不到好处,这是为什么呢?

 

“权,然后知轻重,度,然后知长短。物皆然,心为甚。王请度之。

“抑王兴甲兵,危士臣,构怨于诸侯,然后快于心与?”

王曰:“否。吾何快于是?将以求吾所大欲也。”

曰:“王之所大欲,可得闻与?”

王笑而不言。

“称一称,才知道轻重,量一量,才知道长短。什么东西都如此,人的心更需要这样。王,您考虑一下吧!

“难道说,动员全国军队,使将士冒着危险,去和别的国家结仇构怨,这样做您心里才痛快吗?”

齐宣王说:“不,我为什么定要这么做才痛快呢?我之所以这样做,不过是要求满足我的最大欲望啊!”

孟子说:“王的最大欲望是什么呢?可以讲给我听听吗? ”

齐宣王笑了笑,却不说话。

 

曰:“为肥甘不足于口与?轻暖不足于体与?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?声音不足听于耳与?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 ?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,而王岂为是哉?”

曰:“否。吾不为是也。”

曰:“然则王之所大欲,可知己。欲辟土地,朝秦楚,莅中国而抚四夷也。以若所为,求若所欲,犹缘木而求鱼也。”

王曰:“若是其甚与?”

孟子就说:“是为了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呢?是为了轻暖的衣服不够穿呢?是为了艳丽的采色不够看呢?是为了美好的音乐不够听呢?还是为了侍候的人不够您使唤呢?这些,您手下的人员都能够尽量供给,难道您真是为了它们吗?”

齐宣王说:“不,我不是为了这些。”

孟子说:“那么,您的最大的欲望就可以知道了。您是想要扩张国土,使秦、楚大国都来朝贡,自己做天下的盟主,同时安抚四周围的落后的民族。不过,以您这样的作法想满足您这样的欲望,好像爬到树上去捉鱼一样。”

齐宣王说:“竟然有这么严重吗?”

 

曰:“殆有甚焉。缘木求鱼,虽不得鱼,无后灾。以若所为,求若所欲,尽心力而为之,后必有灾。”

曰:“可得闻与?”

曰:“邹人与楚人战,则王以为孰胜?”

曰:“楚人胜。”

孟子说:“恐怕比这更严重呢!爬上树去捉鱼,虽然捉不到,却没有祸害。以您这样的作法想满足您这样的欲望 ,如果费尽心力去做,不但达不到目的,而且一定会有祸害在后头。”

齐宣王说:“这是什么道理呢?可以讲给我听听吗?”

孟子说:“假设邹国和楚国打仗,您以为哪一国会打胜呢 ?”

齐宣王说:“楚国会胜。”

曰:“然则小固不可以故大,寡固不可以敌众,弱固不可以敌强。海内之地,方千里者九,齐集有其一 。以一服八,何以异于邹敌楚哉?盖亦反其本矣。

“今王发政施仁,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,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,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,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,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。其若是,孰能御之?”

孟子说:“从这里就可以看出:小国不可以跟大国为敌,人口稀少的国家不可以跟人口众多的国家为敌,弱国不可以跟强国为敌。现在我们土地总面积为九百万平方里 ,齐国全部土地不过一百万平方里。以九分之一的力量跟其余的九分之八为敌,这和邹国跟楚国为敌有什么分别呢?这条路行不通,那么为什么不从根本上着手呢?

“现在王如果能改革政治,施行仁德,就会使天下的士大夫都想到齐国来做官,庄稼汉都想到齐国来种地,行商坐商都想到齐国来做生意,来往的旅客也都想取道齐国 ,各国痛恨本国君主的人们也都想到您这里来控诉。如果做到这样,又有谁能抵挡得住呢?”

 

王曰:“吾惛,不能进于是矣。愿夫子辅吾志,明以教我 。我虽不敏,请尝试之。”

曰: “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。若民,则无恒产,因无恒心。苟无恒心,放辟邪侈,无不为已。及陷于罪 ,然后从而刑之,是罔民也。焉有仁人在位,罔民而可为也?是故明君制民之产,必使仰足以事父母,俯足以畜妻子,乐岁终身饱,凶年免于死亡。然后驱而之善, 故民之从之也轻。

齐宣王说:“我头脑昏乱,对您讲的理想不能再有进一层的体会,希望您辅佐我达到目的,明明白白地教导我。我虽然无能,也无妨试一试。”

孟子说:“没有固定产业收入却有固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的,只有士人才能够做到。至于一般人,如果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,就也没有固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 。这样,就会胡作非为,违法乱纪,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。等到他们犯了罪,然后去加以处罚,这等于陷害。哪有仁爱的人坐了朝廷却做出陷害百姓的事的呢?所以英明的君主规定人们的产业,一定要使他们上足以赡养父 母,下足以抚养妻儿;好年成,丰衣是食;坏年成,也不致饿死。然后再去诱导他们走上善良的道路,百姓也就很容易地听从了。

 

“今也制民之产,仰不足以事父母,俯不足以畜妻子,乐岁终身苦,凶年不免于死亡。此惟救死而恐不赡,奚暇治礼义哉?

“王欲行之,则盍反其本矣。五亩之宅,树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。鸡豚狗彘之畜,无失其时,七十者可以食肉矣。百亩之田,勿夺其时,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。谨庠序之教,申之以孝悌之义,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 。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饥不寒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

“现在呢,规定人们的产业,上不足以赡养父母,下不足以抚养妻儿;好年成,也是艰难困苦;坏年成,只有死路一条。这样.每个人用全力救活自己生命都怕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学习礼义呢?

“如果您要施仁政,为什么不从根本入手呢?每家给他五亩土地的住宅,四周种植着桑树,那么,五十岁以上的人、都可以有丝绵袄穿了。鸡、狗和猪这类家畜,都有力 量和时间去饲养、繁殖,那么,七十岁以上的人就都有肉可吃了。一家给他一百亩田地,并且不去妨碍他的生产,八口人的家庭就都能吃得饱了。办好各级学校,反 复地用孝顺父母、敬爱兄长的大道理来开导他们,那么,须发花白的人,就不致头顶着、背负着物件在路上行走了。老年人个个穿绵吃肉,一般人不冻不饿,这样还 不能使天下归服,那是从来没有的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