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 四书孟子 03 公孙丑上


公孙丑上 【说明】

《公孙丑》上篇共九章,通过孟子与公孙丑的对话,继续阐述有关仁政的思想主张。

孟子急于希望实现仁政和王道。因此,本篇一开头就指出像齐这样的国家,实行仁政和王道是很容易的。

孟子在本篇中提出“养浩然之气”的身心修养的主张,认为它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,并指出它和 “义”的关系,以及修养它的办法。

孟子列举前代贤人,尤其是孔子的言行,引出“ 仁”和“义 ”,并揭示了“王道”和“霸道”的实质。

孟子分析了“不忍人之心”,论述了仁、义、礼、智 “四端 ”,指出它是仁政基础,是维护国家政权的前提和条件。


公孙丑上 【原文与译文】

第一章
公孙丑问曰:“夫子当路于齐,管仲、晏子之功,可复许乎?”

孟 子曰:“子诚齐人也,知管仲、晏子而已矣。或问乎曾西曰:‘吾子与子路孰贤?’曾西蹴然曰:‘ 吾先子之所畏也。’曰:‘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?’ 曾西艴然不悦,曰: ‘尔何曾比予于管仲!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,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,功烈如彼其卑也;尔何曾比予于是?’”曰:“ 管仲,曾西之所不为也,而子为我愿之乎?”

曰:管仲以其君霸,晏子以其君显。管仲、晏子犹不足为与?”

曰:“以齐王,由反手也。”

曰:“若是,则弟子之惑滋甚。且以文王之德,百年而后崩,犹未洽于天下;武王、周公继之,然后大行。今言王若易然,则文王不是法与?”

曰: “文王何可当也!由汤至于武丁,贤圣之君六七作,天下归殷久矣,久则难变也。武丁朝诸侯 ,有天下,犹运之掌也。纣之去武丁未久也,其故家遗俗,流风善政 ,犹有存者;又有微子、微仲、王子比干、箕子、胶鬲 - 皆贤人也 - 相与辅相之,故久而后失之也。尺地,莫非其有也;一民,莫非其臣也;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,是以难也。

齐 人有言曰:‘虽有智慧,不如乘势;虽有磁基,不如待时。今时则易然也:夏后、殷、周之盛,地未有过千里者也,而齐有其地矣;鸡鸣狗吠相闻,而达乎四境,而 齐有其民矣。地不改辟矣,民不改聚矣,行仁政而王,莫之能御也。且王者之不作,未有疏于此时者也;民之憔悴于虐政,未有甚于此时者也。饥者易为食,渴者易 为饮。孔子曰:‘德之流行,速于置邮而传命’。当今之时,万乘之国行仁政,民之悦之,犹解倒悬也。故事半古之人,功必倍之,惟此时为然。”


公孙丑问道:“您如果在齐国当政,管仲、晏子的功业可以再度兴起来吗?”

孟子说:“你真是一个齐国人,只知道管仲、晏子 。曾经有人问曾西说:‘你和子路相比,谁强?’曾西不安地说:‘他是我父亲所敬畏的人,我那敢和他相比?’那人又说:‘那么,你和管仲相比,谁强 ?’曾西马上不高兴起来,说:‘你为什么竟拿我和管仲相比?管仲得到齐桓公的信赖是那么专一,行使国家的政权是那么长久,而功绩却那么卑小 。你为什么竟拿我和他相比?’”停了一会儿。孟子又说:“管仲是曾西都不愿和他相比的人,你以为我是愿意学他的吗?”

公孙丑说:“管仲辅佐桓公,使他称霸于天下;晏子辅佐景公,使他名扬诸侯。管仲、晏子难道还不值得学习吗 ?”

孟子说:“以齐国来统一天下,易如反掌。”

公孙丑说:“照您这样讲来,我就更加不懂了。像文王那样的德行,而且活了将近一百岁,他推行的德政,还没有周遍于天下;武王、同公继承了他的事业,然后才大大地推行了王道。现在您把统一天下说得那么容易.那么。文王也不值得效法了吗?”

孟子说:“文王怎么能比得上呢?从汤到武丁,贤明的君主总有六、七起,天下的人归服殷朝已经很久了,时间一久就很难变动。武丁使诸侯来朝 ,把天下治理好,就好像在乎中运转东西一样。纣王的年代上距武丁并不甚久,当时的勋旧世家 、善良习俗、先民遗风、仁惠政教还有些存在的 ,又有微子、微仲、比干、箕子、胶鬲 - 他们都是贤德的人 - 共同来辅助他,所以经历相当长的时间才亡了国。

“当时没有一尺土地不是纣王所有,没有一个百姓不归纣王所管,然而文王还能凭借长宽一百里的小国来创立丰功伟业,所以是很困难的。齐国有句俗话:‘即使聪明, 还得趁形势;即使有锄头,还得待农时。’现在的形势要推行仁政,就容易多了:即使在夏、商、周最兴盛的年代里,任何国家的国土也没有超过长宽一千里的,现 在齐国却有这么广阔的土地了;鸡鸣狗叫的声音,从首都一直到四方的国界线,处处相闻,齐国有这么多的百姓 。国土不必再开拓了,百姓也不必再增加了,只要实行仁政来统一天下,就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。而且统一天下的贤君不出现的时间,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长久过; 百姓被暴虐的政治所折磨,历史上也从来没有这样厉害过。肚子饥饿的人不苛择食物,口舌干燥的人不苛择饮料。孔子说过:‘德政的流行,比驿站传达政令还要迅 速 。’现在这个时候,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实行仁政 ,百姓的高兴,正好像被人倒挂着而得到解救了一样。所以 ,事半功倍,只有在这个时代才行。”

 

第二章

公孙丑问曰:“夫子加齐之卿相,得行道焉,虽由此霸王 ,不异矣。如此,则动心否乎?”

孟子曰:“否。我四十不动心。”

曰:“若是,则夫子过孟贲远矣。”

曰:“是不难,告子先我不动心。”

曰:“不动心有道乎?”

曰: “有。北宫黝之养勇也:不肤桡,不目逃,思以一豪挫于人,若挞之于市朝,不受于褐宽博,亦不受于万乘之君;视刺万乘之君,若刺褐夫;无严诸侯,恶声至,必 反之。孟施舍之所养勇也 ,曰:‘视不胜犹胜也;量敌而后进,虑胜而后会 ,是畏三军者也。舍岂能为必胜哉?能无惧而已矣。’孟施舍似曾子,北宫黝似子夏。夫二子之勇 ,未知其孰贤,然而孟施舍守约也。昔者曾子谓子襄曰:‘子好勇乎?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:自反而不缩,虽褐宽博,吾不惴焉;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’ 孟施舍之守气,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。”

曰:“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,可得闻与?”

“告子曰:‘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;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 。’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,可;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,不可。夫志,气之帅也;气,体之充也。夫志至焉,气次焉;故曰:‘持其志,无暴其气。’”

“既曰,‘志至焉,气次焉。’又曰,‘持其志,无暴其气。’何也?”

曰:“志壹则动气,气壹则动志也,今夫蹶者趋者 ,是气也,而反动其心。”

“敢问夫子恶乎长?”

曰:“我知言,我善养吾浩然之气。”

“敢问何谓浩然之气?”

曰: “难言也。其为气也,至大至刚,以直养而无害,则塞于天地之间。其为气也,配义与道;无是,馁也。是集义所生者,非义袭而取之也。行有不慊于心,则馁矣 。我故曰。告子未尝知义,以其外之也。必有事焉,而勿正,心勿忘,勿助长也。无若宋人然: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,芒芒然归,谓其人曰:‘今日病矣! 予助苗长矣!’其子趋而往视之,苗则槁矣。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。以为无益而舍之者,不耘苗者也;助之长者 ,揠苗者也 - 非徒无益,而又害之。”

“何谓知言?”

曰:“波辞知其所蔽,淫辞知其所陷,邪辞知其所离,遁辞知其所穷。 - 生于其心,害于其政;发于其政,害于其事。圣人复起,必从吾言矣。” “宰我、子贡善为说辞 ,冉牛、闵子、颜渊善言德行。孔子兼之,曰:‘我于辞命,则不能也。’然则夫子既圣矣乎?”

曰:“恶!是何言也?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:‘夫子圣矣乎?’孔子曰:‘圣则吾不能,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。’子贡曰:‘学不厌,智也;教不倦,仁也 。仁且智,夫子既圣矣。’大圣,孔子不居 - 是何言也?”

“昔者窃闻之:之夏、子游、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,冉牛 、闵子、颜渊则具体而微,敢问所安。”

曰:“姑舍是。”

曰:“伯夷、伊尹何如?”

曰:“不同道。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;治则进 ,乱则退,伯夷也。何事非君,何使非民;治亦进,乱亦进 ,伊尹也。可以仕则仕,可以止则止 ,可以久则久,可以速则速,孔子也。皆古圣人也,吾未能有行焉;乃所愿,则学孔子也。”

“伯夷、伊尹于孔子,若是班乎?”

曰:“否;自有生民以来,未有孔子也。”

曰:“然则有同与?”

曰:“有。得百里之地而君之,皆能以朝诸侯,有天下;行一不义,杀一不辜,而得天下,皆不为也。是则同。”

曰:“敢问其所以异。”

曰: “宰我、子贡、有若,智足以知圣人,污不至阿其所好。宰我曰:‘以予观于夫子,贤于尧、舜远矣。’子贡曰:‘见其礼而知其政,闻其乐而知其德,由百世之 后,等百世之王,莫之能违也。自生民以来,未有夫子也。’有若曰:‘岂惟民哉?麒麟之于走兽,凤凰之于飞鸟,太山之于丘垤,河海之于行潦。类也。圣人之于 民,亦类也。出于其类,拔乎其萃,自生民以来,未有盛于孔子也 。’”

公孙丑问道:“老师如果做了齐国的卿相,能够实行自己的主张,从此小则可以成霸业,大则可以成王业,那是不足奇怪的。如果遇到这种情况,您是不是动心呢?”

孟子说:“不。我从四十岁以后就不再动心了。”

公孙丑说:“这么看来,老师比孟贲强多了。”

孟子说:“这个不难,告子能够不动心比我还早呢 !”

公孙丑说:“不动心有方法么?”

孟子说:“有。北宫黝的培养勇气:肌肤被刺,都不颤动;眼睛被戳,都不眨一眨。他认为受一点点挫折,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中挨了鞭打一样。既不能忍受卑贱人的 侮辱,也不能忍受大国君主的侮辱。把刺杀大国的君主看成和刺杀卑贱的人一样。对各国的君主毫不畏惧,挨了骂一定回击 。孟施舍的培养勇气又有所不同,他说 :‘我对待不能战胜的敌人,跟对待足以战胜的敌人一样。如果先估量敌人的力量才前进,先考虑胜败才交锋 ,这种人若碰到数量众多的军队,一定会害怕 。我哪能一定打胜仗呢?不过是能够无所畏惧罢了。’ - 孟施舍的养勇像曾子,北宫黝的养勇像子夏。这两个人的勇气,我也不知道谁强谁弱,但就培养方法而论,孟施舍的比较简易可行。从前曾子对子襄说:‘你喜欢勇 敢吗?我曾经从孔老师那里听到过关于大勇的理论:反躬自问,正义不在我,对方即使是卑贱的人,我不去恐吓他;反躬自问,正义确在我,对方即使是千军万马, 我也勇往直前。孟施舍的养勇只是保持一股无所畏惧的盛气。孟施舍自然又不如曾子这一方法简易可行。”

公孙丑说:“我大胆地问问您:老师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,可以讲给我听听吗?”

孟子说:“告子曾经讲过:‘如果不能在语言上取得胜利 ,就不必求助于思想;如果不能在思想上取得胜利,就不必求助于意气。’不能在思想上取得胜利,就不去求助于意气,是对的;不能在语言上取得胜利,就不去求 助于思想,是不对的。因为思想意志是意气感情的主帅,意气感情是充满体内的力量。思想意志到了哪里,意气感情也就在哪里表现出来。所以说,‘要坚定自己的 思想意志,不要滥用自己的意气感情。’”

公孙丑说:“您既然说,‘思想意志到了哪里,意气感情也就在哪里表现出来’,但是您又说,‘既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,同时又不要滥用自己的意气感情。’这是什么道理呢?”

孟子说:“它们之间是可以互相影响的。思想意志若专注于某一方面,意气感情自然一定为之转移 。意气感情如果也专注于某一方面,也一定会影响到思想意志,不能不为之动荡。比如跌倒和奔跑,这只是体气上专注于某一方面的震动,然而也不能不影响到思想,造成心的浮动。”

公孙丑问:“请问,老师在哪一方面有优势呢?”

孟子说:“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,也善于培养我的浩气之气。”

公孙丑又问:“请问什么叫浩然之气呢?”

孟子说:“这就很难说得明白了。那一种气,最伟大,最刚强。用正义去培养它,一点不加伤害,就会充满上下四方,无所不在。那种气,必须与义和道相配合;缺乏 它,就没有力量了。那一种气,是由正义的积累所产生的,不是突击的正义行为所能取得的。只要做一件于心有愧的事,那种气就会疲软了。所以我说:告子不曾懂 得义,因为他把义看成是身外之物。我们必须把义看成心内之物,一定要培养它,但不要有特定的目标 ;时时刻刻地记住它,但也不能违背规律地帮助它生长。不要学宋国人那样:宋国有一个担心禾苗不长而去把它拔高些的人,十分疲倦地回家去 ,对家里人说,‘今天累坏了!我帮助禾苗生长了 !’他的儿子赶快跑去一看,禾苗都枯萎了。其实天下不帮助禾苗生长的人是很少的。认为培养工作没有用处而放弃不干的,就是种庄稼不锄草的懒汉;违背规律地 去帮助它生长的就是拔苗的人 。这种助长行为,不但没有益处,反而会伤害它 。”

公孙丑问:“怎样才算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呢?”

孟子回答说:“不全面的言辞,我知道它的片面的地方在哪;过分的言辞,我知道它的不足的地方在哪;不符合正道的言辞,我知道它和正道有分歧的地方在哪;躲闪 的言辞,我知道它理屈的地方在哪。这四种言辞,从思想中产生出来,一定会在政治上产生危害;如果在政治措施上体现出来,一定会危害到国家的各项具体工作。 如果圣人再出现,也一定会承认我的话是对的。”

公孙丑说:“宰我、子贡善于讲话,冉牛、闵子、颜渊善于阐述道德,孔子则兼有两种长处,但是他还说,‘我对于辞令,太不擅长了。’您既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,又善于养浩然之气,言语道德兼而有之,那么,您已经是位圣人了吗?”

孟子说:“哎!这是什么话:从前子贡问孔子说: ‘老师已经是圣人了吗?’孔子说:‘圣人,我做不到;我不过是好学习而不知道厌倦,教诲人不嫌疲劳罢了。’子贡就说:‘好学习不知厌倦,这是智;教诲人不 嫌疲劳,这是仁。既仁又智,老师已经是圣人了。’圣人,连孔子都不敢自居,你却加在我的头上,这是什么话呢?”

公孙丑说:“从前我曾听说过,子夏、子游、子张都各有孔子的一部分长处;冉牛、闵子、颜渊大体和孔子差不多,却不如他那样的博大精深。请问老师;您自居于哪一种人?”

孟子说:“暂且不谈这个。”

公孙丑又问:“伯夷和伊尹怎么样?”

孟子回答说:“也不相同。不是他理想的君主,他不去服事;不是他理想的百姓,他不去使唤;天下太平就出来做官,天下昏乱就退而隐居,伯夷就是这样。任何君主 都可以去服事,任何百姓都可以去使唤;太平也做官,不太平也做官,伊尹就是这样。应该做官就做官,应该辞职就辞职,应该继续干就继续干,应该马上走就马上 走,孔子就是这样。他们都是古代的圣人,这些我都没有做到;至于我所希望的,是学习孔子。”

公孙丑问道:“伯夷、伊尹和孔子他们不是一样的吗?”

孟子回答说:“不,从有人类以来没有能比得上孔子的。”

公孙丑又问:“那么,在这三位圣人中,有相同的地方吗 ?”

孟子回答说:“有。如果得到长宽各一百里的土地 ,而让他们做君王,他们都能够使诸侯来朝觐,统一天下。如果叫他们做一件不合道理的事,杀一个没有犯罪的人,因而得到天下,他们都不会去做。这就他们相同的地方。”

公孙丑说:“请问,他们不同的地方又在哪里呢? ”

孟子说’:“宰我、子贡、有若他们三个人的聪明和知识 ,足够了解圣人;即使他们不好,也不至偏袒自己所爱戴的人。他们如何称赞孔子呢?宰我说:‘以我来看,老师比尧、舜都强多了。’子贡说:‘看到一个国家的 礼制 ,就了解它的政治;听到一个国家的音乐,就知道它的德教。即便从百世以后去评价百世以来的君王,任何一位君王都不能违离孔子之道。从有人类以来,没有人能 比得上他老人家。’有若说:‘难道只有人类才有高下的不同吗?麒麟对于走兽,凤凰对于飞鸟,太山对于土堆 ,河海对于小溪,何尝不是同类,圣人对于百姓,也是同类,但远远超出了他那一类,大大高出了他那一群。从有人类以来,没有比孔子更伟大的。’”

 

第三章

孟子曰:“以力假仁者霸,霸必有大国;以德行仁者王,王不待大 - 汤以七十里,文王以百里,以力服人者,非心服也,力不赡也;以德服人者,中心悦而诚服也,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。《诗》云 :‘自西自东,自南自北,无思不服。’此之谓也。”

孟子说:“靠实力然后假借仁义之名作号召来搞征伐,可以称霸诸侯,称霸一定要凭借国力的强大 ;依靠道德来实行仁义的,可以使天下归服,这样做不必以强大的国力为基础 - 汤就只用了他的长宽各七十里的土地,文王也只用了他的长宽各一百里的土地,实行仁政而使天下归服。靠实力来使别人服从的,人家不会心悦诚服,只是因为他本 身实力不够的缘故:靠道德来使人服从的,人家才会心悦诚服,好像七十多位弟子归服孔子一样。《诗经》上说:‘从东从西,从南从北,无不心悦诚服。’正是这 个意思。”

 

第四章

孟子曰:“仁则荣,不仁则辱;今恶辱而居不仁,是犹恶湿而居下也。如恶之,莫如贵德而尊士,贤者在位,能者在职;国家闲暇,及是时,明其政刑。虽大国,必畏 之矣。《诗》云:‘迨天之未阴雨,彻彼桑土,绸缪牖户 。今此下民,或敢侮予?’孔子曰:‘为此诗者,其知道乎!能治其国家,谁敢侮之?’今国家闲暇,及是时,般乐怠敖 ,是自求祸也。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。《诗》云 :‘永言配命,自求多福。’太甲曰:‘天作孽,犹可违;自作孽,不可活。’此之谓也。”


孟子说:“诸侯如果实行仁政,就会得荣耀;如果实行不仁之政,就会遭受屈辱。如今这些人,非常厌恶屈辱,但却仍然处于不仁之地,这正好比一方面厌恶潮湿,一 方面又处于低洼之地一样。如果真的厌恶屈辱,最好是以仁德为贵而尊敬士人,使有德行的人处于相当的官位 ,使有才能的人担任一定的职务;国家没有内忧外患,趁这个时候修明政治典章,即使是强大的邻国,也一定会畏惧它了。《诗经》上说:‘趁着雨没下来云没起, 桑树根上剥些皮,门儿窗儿都得修理。下面的人们,谁敢把我欺?’孔子说:‘做这诗的人很懂得些道理啊!能够治理好他的国家,谁还敢欺辱他?’如今国家没有 内忧外患,追求享乐,怠情游玩,这等于自己寻求祸害。福和祸没有不是自己找来的。《诗经》又说:‘我们永远要和天命相配 ,自己去寻找更多的幸福。’《太甲》也说过 :‘天降的灾害还可以躲避,自己做的罪孽,是逃不掉的 。’正是这个意思。”

 

第五章

孟子曰:“尊贤使能,俊杰在位,则天下之士皆悦 ,而愿立于其朝矣;市,廛而不征,法而不廛,则天下之商皆悦,而愿藏于其市矣;关,讥而不征,则天下之旅皆悦,而愿出于其路矣;耕者,助而不税,则天下之 农皆悦,而愿耕于其野矣;廛,无夫里之布,则天下之民皆悦,雨愿为之氓矣。信能行此五者,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。率其子弟,攻其父母,自有生民以来未有 能济者也。如此,则无敌于天下。无敌于天下者,天吏也。然则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


孟子说:“尊重有道德的,使用有能力的人,杰出的人物都有官位,那么,天下的士子都会高兴,愿意到那个朝廷去做官;在市场,能提供空地来储存货物而不征税; 如果滞销,就依法征购,以免长期积压,那么,天下的商人都会高兴,愿意把货物存放在那个市场上了;关卡 ,只稽查但不征税,那么,天下的旅客都会高兴,愿意从那里路过了;对耕田的人,实行井田制,只助耕公田 ,不再征税,那么,天下的农夫都会很高兴,愿意在那里的田野上种庄稼了;人们居住的地方,没有那些额外雇役钱和地税,那么,天下的百姓都会高兴,愿意到那 里居住了。真能做到这五项 ,那么,邻国的百姓都会像对待父母一样地仰慕他了。这样一来,哪个国家若来侵略,就像率领儿子攻打他们的父母一样,从有人类以来 ,这样的事是没有能成功的。像这样,就会天下无敌。天下无敌的人就叫做‘天吏’。这样还不能统一天下的,是从来不曾有过的。”

 

第六章

孟子曰:“人皆有不忍人之心。先王有不忍入之心,斯有不忍人之政矣。以不忍人之心,行不忍人之政,治天下可运之掌上。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,今人乍见孺 子将入于井,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- 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,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,非恶其声而然也。由是观之,无侧隐之心,非人也;无羞恶之心,非人也 ;无辞让之心,非人也;无是非之心,非人也。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;羞恶之心,义之端也;辞让之心,礼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。人之有是四端也,犹其有 四体也。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,自贼者也;谓其君不能者,贼其君者也。凡有四端于我者,知皆扩而充之矣 ,若火之始然,泉之始达。苟能充之,足以保四海;苟不充之,不足以事父母。”

孟子说:“每个人都有怜悯别人的良好心理。先王因为有怜悯别人的心理,这就有了怜悯别人的政治了。凭着怜悯别的心理来实行怜悯别人的政治 ,治理天下可以像在手心里转动小物件一样容易 。我之所以说每个人都有怜悯别人的心理,道理就在这:比如现在有人突然看到一个小孩子要掉到井里去了,这时,任何人都会产生惊惧和同情的心理。这种心理的 产生,不是为了要和这小孩的父母结交朋友,不是为了要在乡里朋友中间创造声誉 ,也不是因为讨厌那孩子的哭声而这样做的。由此看来 ,一个人如果没有同情心,简直就不是一个人;如果没有羞耻心,简直就不是一个人;如果没有推让心,就简直不是一个人;如果没有是非心理,就简直不是一个人 。同情心是仁的开端,羞耻心是义的开端,推让心是礼的开端 ,是非心是智的开端。人有这四个‘开端',就如同他有手足四肢一样,是很自然的。有了这四个开端而自己认为自己不行的人,就是自暴自弃的人;认为他的君王 不行的人,就是暴弃他的君王的人。凡是具有这四种开端的人,如果明白把它们扩充起来,就会像刚刚燃烧的大火、刚刚流出的泉水,其势不可遏止。如果能把它扩 充起来,就足够安定天下;如果不把它扩充起来 ,就连赡养父母都不够。

 

第七章

孟子曰:“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?矢人唯恐不伤人 ,函人唯恐伤人。巫匠亦然。故术不可不慎也。孔子曰:‘里仁为美。择不处仁,焉得智?’大仁,天之尊爵也,人之安宅也。莫之御而不仁,是不智也。不仁、不 智,无礼 、无义,人役也。人役而耻为役,由弓人而耻为弓,矢人而耻为矢也。如耻之,莫如为仁。仁者如射:射者正己而后发 ;发而不中,不怨胜己者,反求诸己而已矣。”


孟子说:“造箭的人难道比造铠甲的人本性要残忍吗?造箭的人就怕他制的箭射不伤人,而造铠甲的人就怕他制的铠甲保护不了人,而使人受伤。做巫师的怕法术不灵 ,治不了病,而木匠怕病人不死,棺材卖不出去。由此可见,一个人选择谋生之术是不能不谨慎的。孔子说: ‘与仁共处是好的,如果不选择与仁共处,怎么能说是聪明呢? ’仁是天最尊贵的爵位,是人最安逸的住宅。没有人来阻挡你,你却不仁,这是愚蠢。不仁、不智 ,无礼、无义.这种人只能做别人的奴仆。本应该做奴仆,却认为是耻辱.就好比造弓的人以造弓为耻,造箭的人以造箭为耻一样。如果真的认为是耻辱,就不如好 好地去行仁。行仁的人就像比赛射箭的人一样:射箭的人先端正自己的姿势 ,然后放箭;如果没有射中靶心,不埋怨那些胜过自己的射手,反过来自我检查罢了。

 

第八章

孟子曰:“子路,人告之以有过,则喜。禹闻善言 ,则拜。大舜有大焉,善与人同,舍己从人,乐取于人以为善。自耕稼、陶、渔以至为帝,无非取于人者。取诸人以为善,是与人为善者也。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。”


孟子说:“子路,别人把它的错处告诉他,就很高兴。禹听到了善言,就给人敬礼。伟大的舜更是了不得,他对于行善,和别人没有区别,能抛弃自己的错误,接受别 人的正确,愉快地吸取别人的优点来完善自己。从他种庄稼、做陶器、打鱼 ,一直到做天子,没有一处优点不是从别人那里吸取来的。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自己行善,这就是和别人一道行善。所以君子最高的德行就是和别人一道行善。”

 

第九章

孟子曰:“伯夷,非其君,不事;非其友,不友。不立于恶人之朝,不与恶人言;立于恶人之朝,与恶人言,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。推恶恶之心 ,思与乡人立,其冠不正,望望然去之,若将浼焉。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,不受也。不受也者,是亦不屑就已。柳下惠不羞污君,不卑小官;进不隐贤,必 以其道;遗佚而不怨 ,阨穷而不悯。故曰,‘尔为尔,我为我,虽袒裼裸裎于我侧,尔焉能浼我哉?’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,援而止之而止。援而止之而止者,是亦不屑去已。” 孟子曰 :“伯夷隘,柳下惠不恭。隘与不恭,君子不由也。


孟子说:“伯夷,不是他理想的君主,不去侍奉;不是他理想的朋友,不去结交。不站在坏人的朝廷里,不和坏人说话;站在坏人的朝廷里,和坏人说话,好比穿着礼 服戴着礼帽坐在泥里或炭灰上。把这种厌恶坏人坏事的心理推广起来,他就这样想,和乡下佬一块站着,如果那人帽子没有戴正,就将不高兴地走开,好像自己会沾 染肮脏似的。所以当时的各国君王虽然有用好言好语来招请他,他也不接受。他之所以不接受,就是自己不屑于去接近罢了。柳下惠却不认为侍奉坏君王可耻,不因 为自己的官职小而自卑;入朝廷做官,不隐藏自己的才能,但一定按自己的原则办事;自己被抛弃,也不埋怨 ;自己穷困,也不忧愁。所以他说:‘你是你,我是我;你即使在我身边赤身露体,怎么能玷污我呢?’所以无论什么人都高兴和他一道,并且一点不失常态。拽住 他,叫他留住,他就留住。叫他留住就留住,也就是因为他用不着离开的缘故。”孟子又说:“伯夷器量太小;柳下惠太不严肃。器量太小和不太严肃,君子是不这 样做的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