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 四书孟子 05 滕文公上
滕文公上【说明】
《滕文公》上篇共五章,记叙了孟子在滕国与滕文公的交往情况和言论主张。
孟子尊崇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等先王和前贤,赞美古代社会的政治、经济、教育制度以及伦理、道德和社会风尚、并以此作为他的仁政主张的依据 。
孟子强调“孝道”要合于“礼”。主张尊卑亲疏有别;坚持丧葬要按古礼进行。反对墨家的“爱无差等”和“薄葬”等主张。
孟子重视发展农业生产,主张恢复井田制,实行“什一” 之税,使百姓能安居乐业。
子认为社会应有“劳心者”与“劳力者”的区别与分工,主张“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。”
孟子在本篇开头,提出了“性善”的观点,但没有展开论述。
滕文公上【原文与译文】
第一章
滕文公为世子,将之楚,过宋而见孟子。孟子道性善,言必称尧舜。
世 子自楚反,复见孟子。孟子曰:“世子疑吾言乎?夫道一而已矣。成覸谓齐景公曰:‘彼丈夫也,我丈夫也,吾何畏彼哉?’颜渊曰:‘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有为 者亦若是。’公明仪曰:‘文王我师也,周公岂欺我哉?’今滕 ,绝长补短,将五十里也,犹可以为善国。《书》曰: ‘若药不瞑眩,厥疾不瘳。’”
滕文公做太子的时候,要到楚国去,经过宋国,会见了孟子。子开口不离尧舜,和他讲了人性本是善良的道理 。
太子从楚国回来,又来看孟子。孟子说:“太子怀疑我的话吗?天下的真理就这么一个。成覸对齐景公说:‘他是个男子汉,我也是个男子汉,我为什么怕他呢?颜渊说 :‘舜是什么样人,我也是什么样的人,有作为的人也会像他那样。’
公明仪说:‘文王是我的老师,周公也是应该信赖的。’现在的滕国,如果把土地截长补短,拼成正方形,每边长将近五十里,还可以治理成一个好国家。《尚书》上说:‘如果药物不能使人吃得头晕脑转,那病是不能痊愈的。’”
第二章
滕定公薨。世子谓然友曰:“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,于心终不忘。今也不幸至于大故,吾欲使子问于孟子,然后行事。”
然友之邹问于孟子。孟子曰:“不亦善乎!亲丧固所自尽也。曾子曰:‘生事之以礼;死葬之以礼,祭之以礼,可谓孝矣。’诸侯之礼,吾未之学也;虽然,吾尝闻之矣。三年之丧,齐疏之服,飦粥之食,自天子达于庶人,三代共之。”
然友反命,定为三年之丧。父兄百官皆不欲,曰:“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,吾先君亦莫之行也,至于子之身而反之,不可。且《志》曰:‘丧祭从先祖。’”曰:“吾有所受之也。”
谓然友曰:“吾他日未尝学问,好驰马试剑。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,恐其不能尽于大事,子为我问孟子。”
然友复之邹问孟子。
孟子曰:“然。不可以他求者也。孔子曰:‘君薨,听于冢宰。歠粥,面深墨。即位而哭,百官有司,莫敢不哀 ,先之也。’上有好者,下必有甚焉者矣。‘君子之德,风也;小人之德,草也。草尚之风必偃。’是在世子。”
然友反命。
世子曰:“然。是诚在我。”
五月居庐,未有命戒。百官族人可谓曰知。及至葬,四方来观之,颜色之戚,哭泣之哀,吊者大悦。
滕定公死了,太子对他的师傅然友说:“过去在宋国,孟子给我讲了许多,我心里一直不曾忘记。今日不幸得很 ,遭了父丧,我想请你到孟子那里去问问,然后再办丧事。”
然友就到邹国,去问孟子。
孟 子说:“好得很哪!父母的丧事,本来是应该自动地尽情竭心的。曾子说过:‘当他们在世的时候,依礼去服侍 ;他们去世了,依礼去埋葬,依礼去祭礼,这可以说是尽孝了。’诸侯的礼节,我没有学过,但我听说过。实行三年的丧礼,穿粗布缝边的孝服,吃着稀粥,从天子 一直到百姓,夏、商、周三代都是这样。”
然 友回国复命,太子就决定实行三年的丧礼。滕国的父老、官吏都不愿意,说:“我们的同宗鲁国的历代君主都没有实行过,我们的历代祖先也没有实行过,到你这一 代就改变了祖先的做法,这是不应该的。况且《志》说过,‘丧礼、祭礼,一律依照祖宗的规矩。’而我们就是从这一传统继承下来的。”
太子就对然友说:“我过去不曾做过学问,只喜欢跑马舞剑。今天,我要实行三年的丧礼,父老官吏们都对我不满,恐怕这一丧礼不能使我尽情竭心,你再替我去问问孟子吧!”
然友又到邹国去问孟子。
孟 子说:“嗯!这是不能求于别人的。孔子说过:‘君子死了,太子把一切政务交给首相管理,自己喝着粥,面色深黑,就临孝子之位就哭,大小官吏没有人不敢不悲 哀,因为有太子亲自带头的缘故啊!’在上位的人有什么爱好,在下边的人就一定爱好得更厉害。君子的德好比是风,小人的德好比是草;风吹在草上,草必然向风 吹的方向伏倒。这件事完全取决于太子。”
然友向太子回报。
太子说:对!这事应当取决于我。”
于是太子在丧庐中住了五个月,不曾颁布过任何政令或禁令。官吏和亲族都很称赞,认为太子懂礼。等到举行葬礼的时候,四方的人都来观礼;太子容色的悲惨,哭泣的哀痛,使来吊丧的人都非常满意。
第三章
滕文公问为国。
孟 子曰:“民事不可缓也。《诗》云:‘昼尔于茅,宵尔索綯;亟其乘屋,其始播百谷。’民之为道也,有恒产者有恒心,无恒产者无恒心。苟无恒心,放辟邪侈,无 不为已。及陷乎罪,然后从而刑之,是罔民也。焉有仁人在位,罔民而可为也?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,取于民有制。阳虎曰:‘为富不仁矣,为仁不富矣。’
“夏 后氏五十而贡,殷人七十而助,周人百亩而彻,其实皆什一也。彻者,彻也;助者,藉也。龙子曰:‘治地莫善于助,莫不善于贡。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。乐岁, 粒米狼戾,多取之而不为虐,则寡取之;凶年,粪其田而不足,则必取盈焉。为民父母,使民盻盻然,将终岁勤动,不得以养其父母,又称贷而益之。使老稚转乎沟 壑,恶在其为民父母也?’夫世禄,滕固行之矣。《诗》云:‘雨我公田,遂及我私。’惟助为有公田。由此观之 ,虽周亦助也。
“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:庠者,养也;校者,教也;序者 ,射也。夏曰校,殷曰序,周曰庠,学则三代共之,皆所以明人伦也。人伦明于上,小民亲于下。有王者起,必来取法,是为王者师也。《诗》云‘周虽旧邦,其命惟新’,文王之谓也。子力行之,亦以新子之国。”
使 毕战问井地。孟子曰:“子之君将行仁政,选择而使子 ,子必勉之!夫仁政,必自经界始。经界不正,井地不钧,谷禄不平。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。经界既正 ,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。夫滕壤地褊小,将为君子焉,将为野人焉。无君子莫治野人,无野人莫养君子。请野九一而助,国中什一使自赋。卿以下必有圭田,圭田五 十亩。馀夫二十五亩。死徙无出乡,乡田同井。出入相友 ,守望相助,疾病相扶持,则百姓亲睦。方里而井,井九百亩,其中为公田。八家皆私百亩,同养公田。公事毕,然后敢治私事,所以别野人也。此其大略也。若夫 润泽之,则在君与子矣。”
滕文公向孟子请教治理国家的事情。
孟子说:“关心人民是最为迫切的任 务。《诗经》上说: ‘白天割茅草,晚上打草绳,赶紧修房屋,到时播五谷。人民有一种基本情况,就是:有固定的产业收入的人,就会有固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;没有固定的产业 收入的人,就没有固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。如果没有固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,就会为非作歹,违法乱纪 ,什么事都干得出来。等到他们犯了罪,然后对他们加以处罚,这等于是陷害。哪有仁爱的人当政却做出陷害百姓的事情呢?所以贤明的君主一定要认真办事、节省 开支、有礼貌地对待臣下,征收赋税一定要有制度。阳虎曾说过:‘要发财致富,就不能仁爱;要仁爱就不能发财致富。’
“古代税制大概是:夏 代每家五十亩地而行‘贡’法,商代每家七十亩地而行‘助’法,周代每家一百亩地而行‘彻’ 法。其实三代税率都是十分而抽一。彻是通的意思,助是借助的意思。古代一位贤者叫龙子的说过:‘田税最好是助法,最不好是贡法。’贡法是比较若干年的收 成,得出一个固定数。丰收年,到处是粮食,多征收点也不算苛,但按定数却不多征收;灾荒年,每家收成甚至不够第二年肥田的费用,但也一定按定数征收不可, 是不灵活变通的。一个国家的君主号称百姓的父母,却使百姓整年地辛苦劳动,结果连养活父母都不够,还得借高利贷来凑足纳税的定数,而使一家老小抛尸露骨在 山沟里 ,那么,作为百姓父母的作用又在哪儿呢?做大官的人都有一定田亩收入,而且子孙相继承,这办法滕国早已实行了,而对百姓怎么就不实行呢?《诗经》上说: ‘雨先下到公田里,然后再降到私田!’只有助法才有公有田 ,从这里可以看出,周代也是实行助法的。
“民众安定了,就要兴办‘庠’、 “序’、‘学’、‘校’来教育他们。庠,是教养的意思,校,是教导的意思,序,是陈列的意思。夏的学校叫做校,商代叫序,周代 叫庠;至于‘大学’,三代都叫学。这些都用来教育人们明白伦理道德。如果诸侯和卿大夫等在上者都明白伦理道德,在下的百姓就会亲密团结。如果有圣明的君王 兴起,一定会来学习效法,这样就做了圣王的老师了。
“《诗经》上又说:“岐周虽然是个古老的国家,但国运都充满着新气象!这是赞美文王的诗句。你努力实行吧 ,也使你的国家气象一新!”
滕文公派毕战去向孟子请问井田制。
孟 子说:“你的国君准备实行仁政,选择你来问我,你一定要好好干!实行仁政,一定要从划分整理田界开始。田界划分得不正确,井田的大小就不均匀,作为俸禄的 田租收入就不会公平合理。因此,暴君和贪官都必定要打乱正确的田界。田界正确了,分配给人民土地,制定官吏的俸禄,都可以坐着毫不费力地做出决定了。
滕 国的土地狭小,却也要有官吏和人民。没有官吏,就没有人来管理百姓;没有百姓,就没有人来养活官吏。我建议:郊野用九分抽一的助法,城市用十分抽一的贡 法。公卿以下的官吏一定有供祭祀的圭田,每家五十亩 ;如果他家还有剩余的劳动力,就每个劳动力再给二十五亩。无论埋葬或搬家,都不得离开本乡本土。共处一井田的各家,平日出入,互相友爱;防御盗贼,互相帮 助;一有疾病,互相照顾,这样,百姓之间就亲近和睦了。办法是:每一方里的土地作为一个井田,每一井田有地九百亩,当中一百亩是公有田,以外的八百亩分给 八家作私田。这八家要共同负责耕种公田。先把公田耕种完,再来料理私事,这就是区别劳动者和官吏的办法 。这些仅是一个大概情况,至于怎样去整饬调度,那就在于你的君王和你本人了。”
第四章
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,自楚之滕,踵门而告文公曰:“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,愿受一廛而为氓。”文公与之处,其徒数十人,皆衣褐,捆屦、织席以为食。
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,负耒耜而自宋之滕,曰:“闻君行圣人之政,是亦圣人也,愿为圣人氓。”陈相见许行而大悦,尽弃其学而学焉。
陈相见孟子,道许行之言曰:“滕君,则诚贤君也;虽然 ,未闻道也。贤者与民并耕而食,饔飧而治。今也滕有仓廪府库,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,恶得贤?”
孟子曰:“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?”曰:“然。”
“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?”曰:“否。许子衣褐。”
“许子冠乎?”曰:“冠。”
曰:“奚冠?”曰:“冠素。”
曰:“自织之与?”曰:“否。以粟易之。”
曰:“许子奚为不自织?”曰:“害于耕。”
曰:“许子以釜甑爨,以铁耕乎?”曰:“然。”
“自为之与?”曰:“否。以粟易之。”
“以粟易械器者,不为厉陶冶;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,岂为厉农夫哉?且许子何不为陶冶。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?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?何许子之不惮烦?”曰: “百工之事,固不可耕且为也。”
“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?有大人之事,有小人之事。且一人之身,而百工之所为备。如必自为而后用之,是率天下而路也。故曰:或劳心,或劳力;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;治于人者食人,治人者食于人:天下之通义也。
“当 尧之时,天下犹未平,洪水横流,泛滥于天下。草木畅茂,禽兽繁殖,五谷不登,禽兽逼人。兽蹄鸟迹之道 ,交于中国。尧独忧之,举舜而敷治焉。舜使益掌火,益烈山泽而焚之,禽兽逃匿。禹疏九河,瀹济漯,而注诸海;决汝汉,排淮泗,而注之江,然后中国可得而食 也。当是时也,禹八年于外,三过其门而不入,虽欲耕 ,得乎?后稷教民稼穑。树艺五谷,五谷熟而民人育。人之有道也,饱食、暖衣、逸居而无教,则近于禽兽。圣人有忧之,使契为司徒,教以人伦:父子有亲,君臣 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放勋曰:‘劳之来之,匡之直之,辅之翼之,使自得之,又从而振德之 。’圣人之忧民如此,而暇耕乎?
“尧 以不得舜为己忧,舜以不得禹、皋陶为己忧。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,农夫也。分人以财谓之惠,教人以善谓之忠,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。是故以天下与人易,为 天下得人难。孔子曰:‘大哉尧之为君!惟天为大,惟尧则之,荡荡乎民无能名焉!君哉舜也!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!’尧舜之治天下,岂无所用其心哉?亦不用 于耕耳。
“吾 闻用夏变夷者,未闻变于夷者也。陈良,楚产也。悦周公、仲尼之道,北学于中国。北方之学者,未能或之先也。彼所谓豪杰之士也。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,师死而 遂倍之。昔者孔子没,三年之外,门人治任将归,入揖于子贡,相向而哭,皆失声,然后归。子贡反,筑室于场,独居三年,然后归。他日,子夏、子张、子游以有 若似圣人,欲以所事孔子事之,强曾子。曾子曰:‘不可。江汉以濯之,秋阳以暴之,颢颢乎不可尚已。’今也南蛮觖舌之人,非先王之道,子倍子之师而学之,亦 异于曾子矣。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,末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。《鲁颂》曰:‘戎狄是膺,荆舒是惩。’周公方且膺之,子是之学,亦为不善变矣。”
“从 许子之道,则市贾不贰,国中无伪。虽使五尺之童适市,莫之或欺。布帛长短同,则贾相若;麻缕丝絮轻重同,则贾相若;五谷多寡同,则贾相若;屦大小同,则贾 相若。”曰:“夫物之不齐,物之情也;或相倍蓰,或相什伯,或相千万。子比而同之,是乱天下也。巨屦小屦同贾,人岂为之哉?从许子之道,相率而为伪者也, 恶能治国家?”
有一位研究神农氏学说的人叫许行的,从楚国来到滕国 ,亲自谒见滕文公,告诉他说:“我这从远方来的人,听说您实行仁政,希望得到一个住处,做您的百姓。
文公给了他住房。
他的门徒有几十个人,都穿着粗麻织成的衣服,靠打草鞋、织席子为生。
陈良的门徒陈相和他的弟弟陈辛背着农具,从宋国来到滕国,对文公说:“听说您实行圣人的政治.那您也就是圣人了。我愿意做圣人的百姓。”
陈相见了许行,非常高兴,完全抛弃了以前的学说而向许行学习。
陈相来看孟子,转述许行的话,说:“滕君确实是个贤明的君主,虽然如此,但是还不进得真道理。贤人要和人民一起耕作、吃饭,一边自己做饭,一边替百姓办事。如今滕国有储存粮米的仓廪,存放财货的库房,这是损害别人来奉养自己,又怎么能叫做贤明呢?”
孟子说:“许子是一定自己种庄稼才吃饭吗?”
陈良说:“是。”
“许子一定自己织布才穿衣服吗?”
“不!许子只穿粗麻织成的衣服。”
“许子戴帽子吗?”
“戴帽子。”
孟子问:“戴什么帽子?”
回答:“戴白绸帽子。”
孟子问:“自己织的吗?”
回答:“不!用谷米换来的。”
孟子问:“许子为什么不自己织呢?”
回答:“因为妨碍做农活。”
孟子问:“许子也用锅和甑做饭,用铁器耕田吗?”
回答:“是。”
“自己做好吗?”
回答:“不!用谷米换来的。”
“农 夫用谷米换取锅、甑和农具,不能说是损害了瓦匠、铁匠,那么,瓦匠、铁匠用锅、甑和农具来换取谷米,难道就损害了农夫吗?而且许子为什么不亲自烧窑冶铁 ,做成各种器械,什么东西都储备在家中随时取用?为什么许子要这样那样、一件件地和各种工匠做买卖?为什么许子这么不怕麻烦呢?”
陈相回答说:“各种工匠的工作本来不是一边耕种一边同时干得了的。”
“那 么,难道管理国家就能一边耕种一边又能同时干得了的吗?可见,有官吏的工作,有百姓的工作。只要是一个人,各种工匠的产品对他都是不可缺少的;如果每件东 西都要自己制造出来,然后才去用它,这是率领天下人疲于奔命。所以我说,有的人劳动脑力,有的人劳动体力;脑力劳动者管理人,体力劳动者被人管理;被管理 者养活人,管理者靠人养活,这是通行天下的道理 。
“当 尧的时代,天下还不太平,洪水成灾,四处泛滥,荒草树木狂长,禽兽成群地繁殖,五谷没有收成,禽兽危害人类,国中到处是禽兽的足迹。尧一个人为此而忧虑 ,选拔舜来总理整治工作。舜命令伯益来管火,伯益就火烧山野和沼泽,使鸟兽逃离躲藏。用禹疏通九河,治理济水、漯水,引流入海,挖掘汝水、汉水,疏通淮水 、泗水,引水流入长江,国中才可以耕种五谷。这期间 ,禹八年在外,二次经过家门口都没进去,这种情况,即使想去种地,有可能吗?
“后 稷教百姓种庄稼,栽培五谷。谷物成熟了,就可以养育百姓。人之所以为人,吃饱了,穿暖了,住得安逸了 ,如果没有教育,就和禽兽差不多了。圣人又为此忧虑 ,就任命契做司徒的官,主管教育。教给百姓伦理道德 ,父子之间有骨肉之亲,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,夫妻之间挚爱而有差别,老少之间尊卑有序,朋友之间有信义之德。尧说:‘督促他们,纠正他们,帮助他们,使他 们各得其所,然后加以提携和教诲。’圣人为百姓考虑如此周到而不知疲倦,还有闲暇耕种吗?
“尧 把得不到舜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,舜把得不到禹和皋陶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。把自己的百亩土地耕种不好作为忧虑的,是农夫。把钱财分给别人的叫做惠 ,把好的道理教给别人的叫做忠,替天下人民找到出色的人才的就叫做仁。因此,把天下让给别人比较容易,替天下找到出色人才却很难。所以孔子说:‘尧做天子 真是伟大呀!只有天最伟大,只有尧能效法天哪!尧的圣德广阔无边,人民找不到恰当的辞语来赞美他!舜也是了不得的天子,那么使人敬服地坐了天下,自己却不 享受它,占有它!’尧舜的治理天下,难道不用心思吗?也只是不用在庄稼上罢了。
“我 只听说过用华夏来改变蛮夷等落后民族的,没有听说过把华夏变成蛮夷的。陈良本是楚国的土著,却喜爱周公、孔子的学说,由南而北,到中国来学习;北方的读书 人还没有人能超过他的。他真是所谓的豪杰之士啊!你们兄弟向他学习了几十年,他一死,竟完全背叛了他 !从前,孔子死了,三年之后,门人弟子各自收拾行李准备回去,走进子贡住处作揖告别,相对而哭,都泣不成声,这才回去。子贡又回到墓地重新筑屋,独自住了 三年,然后回去。过了些时候,子夏、子张、子游认为有若有点像孔子,就想用尊敬孔子的礼数来尊敬他,勉强曾子同意。曾子说:‘不行;比如曾经用江、汉的水 洗濯过,曾经在秋天的太阳里曝晒过,洁白得无以复加了 。谁能与他相比呢?’如今,许行这说鸟语的南方蛮子,也来指责我们先代圣王之道,你们却背叛你们的老师去向他学,那和曾子的态度就相反了。我听说过鸟飞出 深暗的山沟,迁住到高大的树木上,没听说过离开高大树木飞进深暗山沟的。《诗经·鲁颂》说过:‘攻击戎狄,痛惩荆舒。’周公还要攻击它,你却向他学,这简 直是越变越坏了。”
陈相说:“如果听从许子的学说,就会做到市场上的物价一致,人人没有欺假。就是让一个小孩子去市场,也没有人来欺骗他。布匹丝绸的长短一样,价钱就一样;麻线丝绵的轻重一样,价钱就一样;谷米的多少一样,价钱也一样;鞋的大小一样,价钱也一样。”
孟子说:“各种东西的品种质量不一致,这是自然的道理 。但有的相差一倍五倍,有的相差十倍百倍.有的相差千倍万倍;你要一切使它们一致,只不过是要扰乱天下罢了。好鞋和坏鞋一样价钱,人们难道还肯干吗?听从许子的学说.是率领大家走向虚伪,哪能治理国家呢?”
第五章
墨者夷之,因徐辟而求见孟子。孟子曰:“吾固愿见,今吾尚病,病愈,我且往见,夷子不来!”
他日又求见孟子。孟子曰:“吾今则可以见矣。不直,则道不见;我且直之。吾闻夷子墨者。墨之治丧也,以薄为其道也。夷子思以易天下,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?然而夷子葬其亲厚,则是以所贱事亲也。”
徐子以告夷子。夷子曰:“儒者之道,古之人‘若保赤子 ’,此言何谓也?之则以为爱无差等,施由亲始。”
徐 子以告孟子。孟子曰:“夫夷子,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?彼有取尔也。赤子匍匐将入井 ,非赤子之罪也。且天之生物也,使之一本,而夷子二本故也。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。其亲死,则举而委之于壑。他日过之,狐狸食之,蝇蚋姑嘬之。其颡有泚, 睨而不视。夫泚也,非为人泚,中心达于面目。盖归反虆梩而掩之。掩之诚是也,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,亦必有道矣。”
徐子以告夷子。夷子怃然为闲曰:“命之矣。”
墨家信徒夷之借着徐辟的关系要求见盖子。孟子说:“我本来愿意接见,不过我现在病着,病好了,我打算去看他,他不必来。”
过 了一些时候,又要求来看孟子。孟子说:“现在可以相见了。不过,不说直话,真理表现不出,我姑且说说直话吧。我听说夷子是墨家信徒,墨家的办理丧葬,以薄 为合理,夷子也想用薄葬来改革天下,自然是认为不薄葬是不足贵的;但是他自己埋葬他的父母却相当丰厚,那就是拿他所轻贱、所否定的东西来对待他的父母 了。”
徐子把这话告诉了夷子。
夷子说:“儒家的学说认为,古代的君主爱护百姓好像爱护婴儿一样,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?我认为他的意思是 ,人对人的爱并没有亲疏厚薄的区别,只是实行起来从父母亲开始罢了。”
徐子又把这话告诉了孟子。
孟 子说:“夷子真正认为爱他的侄儿和爱他邻人的婴儿是样的吗?夷子不过抓住了这一点。婴儿在地上爬,快要跌到井里去了,这自然不是婴儿自己的过错。况且天生 万物,只有一个根源,夷子却说有两个根源,道理就在这里。大概上古曾经有不埋葬父母的人,父母死了,抬了他抛弃在山沟里。过了一些时候,经过那里,狐狸在 吃着他,苍蝇蚊子在咀吮着他,那个人不禁额头上流着悔恨的汗,斜着眼睛望着,不敢正视。这种流汗,不是流给别人看的,实在是发自内心的悔恨,而在面貌上表 现出来,大概他也回家去取了锄头畚箕再把尸体埋葬了 。埋葬尸体诚然是对了,那么,孝子仁人埋葬他的父母 ,自然有他的道理了。”
徐子把这话告诉了夷子。夷子很为怅惘地停了一会,说道:“我懂得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