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 四书孟子 06 滕文公下

 

滕文公下 【说明】

《滕文公》下篇共十章,记叙了孟子与其学生及其它人的对话,反映出孟子关于仁、义、节操的观点和主张。

孟子提出“大丈夫”要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,无论“独行”还是“居天下”,都要如此。

孟子主张一个人学而有成,就应为国出力,即使急于做官也是应该的。但做官“必依其道”,否则 ,就是“钻穴隙之类也”。

孟子认为对待诸侯应进退有节,不能卑躬折节,失去自己的尊严。

孟子举商汤和周武王为例,歌颂了“王道”;通过赞扬孔子,批驳“墨子”和“杨子”,阐述了“仁义”。

孟子通过对陈仲子的“廉洁”的议论,阐述了廉洁应以符合“义”为标准,而不应以物为标准。


滕文公下【原文与译文】

第一章
陈代曰:“不见诸侯,宜若小然;今一见之,大则以王,小则以霸。且志曰:‘枉尺而直寻’,宜若可为也。”

孟 子曰:“昔齐景公田,招虞人以旌,不至,将杀之。志士不忘在沟壑,勇士不忘丧其元。孔子奚取焉?取非其招不往也,如不待其招而往,何哉?且夫枉尺而直寻者 ,以利言也。如以利,则枉寻直尺而利,亦可为与?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,终日而不获一禽。嬖奚反命曰:‘天下之贱工也。’或以告王良。良曰:‘请复 之。’强而后可,一朝而获十禽。嬖奚反命曰:‘天下之良工也。’简子曰:‘我使掌与女乘。’谓王良。良不可,曰:‘ 吾为之范我驰驱,终日不获一;为之诡遇,一朝而获十 。《诗》云:“不失其驰,舍矢如破。”我不贯与小人乘 ,请辞。’御者且羞与射者比。比而得禽兽,虽若丘陵 ,弗为也。如枉道而从彼,何也?且子过矣,枉己者,未有能直人者也。”

陈代说:“不去谒见诸侯,似乎只是拘泥于小节吧 ;如今一去谒见诸侯,大呢,可以实行仁政,统一天下;小呢,可以改革局面,称霸中国。而且《志》上说:‘所屈折的比如只有一尺,而所伸直的却有八尺了’,好像可以做一做。”
孟 子说:“从前齐景公田猎,用有羽毛装饰的旌旗来召唤猎场管理员,管理员不去,景公就准备杀他。因为有志之士坚持节操,不怕弃尸山沟,勇敢的人见义而为,不 怕掉脑袋。孔子对这猎场管理称赞,取他哪一点呢?就是取他不是自己所应接受的召唤的礼,他硬是不去。如果我竟不等诸侯的召唤就去,将是怎么样呢?而且你所 说的屈折只有一尺,所伸直的却有八尺,这完全是从利的观点来考虑的。如果单从利益来考虑,那么,所屈折的是八尺,所伸直的只一尺,也是利益,也可以做做么 ?从前,赵简子命令王良替他的宠幸小臣叫奚的驾车去打猎,一整天也没打到一只鸟。奚向赵简子回报说: ‘ 王良是个拙劣的驾车人 。’有人把这话告诉了王良。王良说:‘希望再来一次。’奚被勉强后才肯去,结果,一个早晨就打到十只鸟。奚就又回报说:‘王良是一个高明的驾车人啊!”赵 简子说:‘那我就叫他专门为你驾车。’ 就和王良说了。王良不肯,说:‘我给他依规矩驱车,一整天打不到一只鸟;我给他违背规矩驾车 ,一个早晨就打到十只鸟。可是《诗经》上说:按照规矩而奔驰,箭一放出就破的。我不习惯于替小人驾车,这差事我不能担任。’驾车人尚且以和坏的射手合作为 耻,即使这种合作得到的禽兽堆积如山,也不肯干。如果我们先屈辱自己的志向和主张来追随诸侯,那是为什么呢?而且你错了,自己不正直,从来没有能使别人正 直的。”

 

第二章
景春曰:“公孙衍、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?一怒而诸侯惧,安居而天下熄。”

孟 子曰:“是焉得为大丈夫乎?子未学礼乎?丈夫之冠也,父命之;女子之嫁也,母命之,往送之门,戒之曰 :‘往之女家,必敬必戒,无违夫子!’以顺为正者,妾妇之道也。居天下之广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。得志与民由之,不得志独行其道。富贵不能淫, 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。此之谓大丈夫。”


景春说:“公孙衍和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 ?一发脾气,诸侯就都害怕;安静下来,天下就太平无事。”

孟 子说:“这怎么能叫做大丈夫呢?你没有学过礼吗?男子举行加冠礼时,父亲给予教训;女子出嫁的时候,母亲给予训导,送她到门口,告诫她说:‘到了你的婆 家,一定要恭敬,一定要警惕,不要违逆丈夫。’以顺从为最大原则,这是妇女之道。而男子应住在天下最宽广的住宅 - 仁 - 里,站在天下最正确的位置 - 礼 - 上,走着天下最光明的大路 - 义;得志的时候,和百姓一道循着大道前进;不得志的时候,也能独自坚持自己的原则。富贵不能乱我之心,贫贱不能变我之志,威武不能屈我之节,这样才能叫做 大丈夫。”

 

第三章
周霄问曰:“古之君子仕乎?”

孟子曰:“仕。传曰:‘孔子三月无君,则皇皇如也,出疆必载质。’公明仪曰:‘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。’”

“三月无君则吊,不以急乎?”

曰:“士之失位也,犹诸侯之失国家也。礼曰:‘诸侯耕助,以供粢盛;夫人蚕缫,以为衣服。牺牲不成,粢盛不洁,衣服不备,不敢以祭。惟士无田,则亦不祭。’牲杀器皿衣服不备,不敢以祭,则不敢以宴,亦不足吊乎 ?”

“出疆必载质,何也?”

曰:“士之仕也,犹农夫之耕也,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?”

曰:“晋国亦仕国也,未尝闻仕如此其急。仕如此其急也 ,君子之难仕,何也?”

曰:“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,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。父母之心,人皆有之。不待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钻穴隙相窥,逾墙相从,则父母国人皆贱之。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,又恶不由其道。不由其道而往者,与钻穴隙之类也 。”


周霄问:“古代的君子做官吗?”

孟子回答说:“做官。《传记》上说:‘孔子要是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他,就非常着急;离开一个国家,一定带着准备和别国君主初次相见的礼物 。’公明仪也说过: ‘ 古代的人三个月没有得到君主的任用,就要去安尉他,给以同情。’”

周霄就问:“三个月没有找到君主,就去安尉他,不也太急了点儿吗?”

孟 子回答说:“士失掉了官位,正好像诸侯失掉了国家。《礼记》上说:‘诸侯亲自参加耕种,就是用来供给祭品;夫人亲自养蚕缫丝,就是用来供给祭服。牛羊不肥 壮,谷物不洁净,祭服不具备 ,不敢用来祭祀。士若没有供祭祀用的田地,那也不能祭祀。’牛羊、祭具、祭服不具备,不敢用来祭祀,也就不能举行宴会,那还不够该安尉的吗?”

周霄又问:“离开国界一定带着见面的礼物,这又是什么道理呢?”

孟子回答说:“士做官,就好像农民耕田;农民难道因为离开国界就舍弃他的农具吗?”

周霄说;“魏国也是一个有官可做的国家呀,我却不曾听说过找官做是这样急迫。找官位既然这么急迫,君子却不轻易做官,又是什么道理?”

孟 子说:“男孩子一生下来,父母就希望给他找妻室;女孩子一生下来,父母就希望给他找婆家。父母这样的心情,人人都有。但是,若不等父母开口,不经媒人介绍 ,自己就钻洞钻门缝去相互窥视、爬过墙去私会,那样 ,父母和社会上的人都会看不起他。古代人不是不想做官,但是却讨厌不经合乎礼义的道路来找官做。不按礼义之路去做官,和男女钻洞钻门缝是一类呀!”

 

第四章
彭更问曰:“后车数十乘,从者数百人,以传食于诸侯,不以泰乎?”

孟子曰:“非其道,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;如其道,则舜受尧之天下,不以为泰,子以为泰乎?”

曰:“否。士无事而食,不可也。”

曰:“子不通功易事,以羡补不足,则农有馀粟,女有馀布;子如通之,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。于此有人焉,入则孝,出则悌,守先王之道,以待后之学者,而不得食于子。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?”

曰:“梓匠轮舆,其志将以求食也;君子之为道也,其志亦将以求食与?”

曰:“子何以其志为哉?其有功于子,可食而食之矣。且子食志乎?食功乎?”

曰:“食志。”

曰:“有人于此,毁瓦画墁,其志将以求食也,则子食之乎?”

曰:“否。”

曰:“然则子非食志也,食功也。”


彭更问:“跟随的车几十辆,跟随的人几百个,由这国吃到那国,不也太过分了吗?

孟子回答说:“如果不合理,就连一筐饭也不可以接受;如果合理,舜接受了尧的天下,都不认为过分,你认为过分了吗?”

彭更说:“不是这么说,我认为读书人不工作,吃白饭,是不可以的。”

孟 子说:“你如果不互通各行人的成果,交换各行业的产品,用多余的来弥补不足,就会使农民的粮食吃不了,妇女有用不完的布;如果能互通有无,木匠、车匠就能 从你那里换到吃的。如果在这里有个人,在家里孝顺父母,出外尊敬长者;严守古代圣王的礼法道义,用来培养后代学者,却不能从你这里得到吃的;那么,你为什 么尊贵木匠、车匠,却轻视仁义的人呢?”

彭更说:“木匠、车匠的动机本就是为了谋饭吃;君子研究学术,推行王道,动机也是为了谋饭吃吗?”

孟子说:“你为什么要谈动机呢?他们对你有功绩 ,可以给吃的,就给吃的了。而且,你是按动机而给吃的呢 ?还是按功绩而给吃的呢?”

彭更说:“按动机。”

孟子说:“这里有个工匠,修房时把屋瓦打得粉碎 ,在新粉刷的墙上乱涂乱画,他的动机也是想谋饭吃,你肯给他吃的吗?”

彭更说:“不给。”

孟子说:“那你就不是按动机,而是按功绩。”

 

第五章
万章问曰:“宋,小国也。今将行王政,齐楚恶而伐之,则如之何?”

孟 子曰:“汤居亳,与葛为邻,葛伯放而不祀。汤使人问之曰:‘何为不祀?’曰:‘无以供牺牲也。’汤使遗之牛羊 。葛伯食之,又不以祀。汤又使人问之曰:‘何为不祀? ’曰:‘无以供粢盛也。’汤使亳众往为之耕,老弱馈食。葛伯率其民,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,不授者杀之。有童子以黍肉饷,杀而夺之。《书》曰:‘葛伯仇 饷。’此之谓也。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,四海之内皆曰:‘非富天下也,为匹夫匹妇复雠也。’‘汤始征,自葛载’,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。东面而征,西夷怨;南 面而征,北狄怨 ,曰:‘奚为后我?’民之望之,若大旱之望雨也。归市者弗止,芸者不变,诛其君,吊其民,如时雨降。民大悦。《书》曰:‘徯我后,后来其无罚。’‘有攸不 惟臣,东征,绥厥士女,匪厥玄黄,绍我周王见休,惟臣附于大邑周。’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,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,救民于水火之中,取其残而已 矣。《太誓》曰:‘我武惟扬,侵于之疆,则取于残,杀伐用张,于汤有光。’不行王政云尔,苟行王政,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,欲以为君。齐楚虽大,何畏 焉?”


万章问:“宋是个小国,如今想实行仁政,齐楚两国都因此讨厌,而出兵攻击它,该怎么办呢?”

孟 子说:“汤居住在毫地,和葛国为邻。葛伯很放肆、不守礼法,不祭祀鬼神。汤派人去问:‘为什么不祭祀呢? ’回答:‘没有牛羊来做祭品。’汤就给他牛和羊。葛伯把牛和羊吃了,却不用来祭祀。汤又派人去问:‘为什么不祭祀?’回答:‘没有谷米来做祭物。’汤就派 毫地百姓去替他们耕种 ,老弱的人给耕田人送饭。葛伯却带领他的百姓拦住送饭的,抢劫酒菜和饭;不交出饭菜的要被杀掉。有一个孩子去送饭和肉,葛伯竟把他杀死 ,抢去饭肉。《尚书》上说:‘葛伯仇视送饭的人’,正是说这事 。汤就为葛伯杀死这个孩子而讨伐他,天下的人都说: ‘汤不是贪图天下的财富,是为百姓报仇。’汤的讨伐就从葛国开始,出征十一次,没有能抗拒他的。向东方出征,西方的人就不高兴;向南方出征、北方的人就不 高兴,说 :‘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边?’百姓盼望他,就像大旱灭年盼望雨水一样。征讨时,做买卖的不曾停止过 ,锄地的不曾躲避,杀掉那暴虐的君主,安慰那可怜的百姓,就像及时的雨水落下来,百姓高兴极了。《尚书 》上说:‘等待我的王!王来了我们就不再受罪了!’又说:‘攸国不服,周王就东行讨伐,来安定那些男男女女 ;他们也把黑色和黄色的捆好了的绸帛放在筐子里,请求和周王相见,得到光荣,做大周国的臣民。’这是说周朝初年东征攸国的情况,官员们把那黑色和黄色的束 帛装满筐子来迎接官员,百姓就用竹筐盛饭,用壶盛酒来迎接士兵,可见得周王出师只是把百姓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,而杀掉那残暴的君主罢了。《泰誓》上说: ‘我们的威武要发扬,攻到邗国的疆土上,杀掉那残暴的君王,还有一些该死的都得杀光,这样的功绩比汤还辉煌 。’不实行仁政罢了;如果实行仁政,天下的人都抬头盼望着 ,要拥护他来做君王;齐国、楚国就是强大,有什么可怕呢?”

 

第六章
孟子谓戴不胜曰:“子欲子之王之善与?我明告子。有楚大夫于此,欲其子之齐语也,则使齐人傅诸?使楚人傅诸?”

曰:“使齐人傅之。”

曰: “一齐人傅之,众楚人咻之,虽日挞而求其齐也,不可得矣;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,虽日挞而求其楚,亦不可得矣。子谓薛居州,善士也。使之居于王所。在于王 所者,长幼卑尊,皆薛居州也,王谁与为不善?在王所者,长幼卑尊,皆非薛居州也,王谁与为善?一薛居州,独如宋王何?”


孟子对戴不胜说:“你想你的君王学好吗?我明白告诉你。这里有位楚国的官员,想让他的儿子学会齐国话,那么,找齐国人来教呢?还是找楚国人来教呢?”

回答说:“找齐国人来教。”

孟 子说:“一个齐国人来教他,却有许多楚国人在旁边讲楚国话干扰他,就是天天用鞭子打他,逼他学会齐国话 ,也是不可能的;如果带他在临淄庄街岳里的闹市上,住上几年,即使是每天鞭打他,逼他说楚国话,也是做不到的。你说薛居州是个好人,要他住在王宫里。如果 王宫里不论年龄大小、地位高低,都是薛居州那样的好人,那王和谁来干坏事呢?如果王宫里不论年令大小、地位高低,都不是薛居州那样的好人,那王又和谁来做 好事呢?只一个薛居州能把宋王怎么样呢 ?”

 

第七章
公孙丑问曰:“不见诸侯何义?”

孟 子曰:“古者不为臣不见。段干木逾垣而辟之,泄柳闭门而不内,是皆已甚。迫,斯可以见矣。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,大夫有赐于士,不得受于其家,则往拜其门 。阳货瞰孔子之亡也,而馈孔子蒸豚;孔子亦瞰其亡也 ,而往拜之。当是时,阳货先,岂得不见?曾子曰:‘胁肩谄笑,病于夏畦。’子路曰:‘未同而言,观其色赧赧然,非由之所知也。’由是观之,则君子之所养可 知已矣 。”


公孙丑问:“不主动地去谒见诸侯,是什么道理呢 ?”

孟子说:“在古代,一个人如果 不是诸侯的臣属,就不去谒见。从前魏文侯去看段干木,段干木却跳过墙躲开了 ;鲁穆公去看泄柳,泄柳关着大门不加以接待,这都做得有些过分;如果硬逼着要见面,也可以相见。阳货想要孔子来看他,又不愿意失礼,对他进行召见。当时, 有这么一条礼节:大夫对士有所赏赐,而这时士如果不在家,不能亲自接受拜谢,就要再亲自去大夫家里答礼致谢。因此,阳货就派人探听到孔子外出的时候,给他 送去一只蒸熟的小猪;孔子也打听阳货不在家,趁这时去答谢。在这个时候,如果阳货不耍花招,先自去看孔子,孔子怎么会不去看他呢?曾子说过 :“耸起两个肩膀,做着讨好人的笑脸,这比夏天在菜地里干活都要累 。’子路说过:‘分明不愿意和这样的人谈话,却勉强着和他说话,脸上还要表现出很惭愧的表情 ,这种人,我是很讨厌他的。’从这里看来,作为一个君子,应该怎么样培养自己的品德和节操,就可以知道了 。”

 

第八章
戴盈之曰:“什一,去关市之征,今兹未能。请轻之,以待来年,然后已,何如?”

孟子曰:“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,或告之曰:‘是非君子之道。’曰:‘请损之,月攘一鸡,以待来年,然后已 。’如知其非义,斯速已矣,何待来年。”


戴盈之说:“税率十分抽一,免除关卡和商品的征税,看来今年还做不到,准备先减轻一些,等到明年,再完全实行,您看怎么样?”

孟子说:“我打个比方吧:现在有一个人,他每天都偷邻人一只鸡,有人告诉他说:‘这不是正派人的行为。’他就说:‘我准备减少一些,先每一个月偷一只,等到明年的时候,然后再完全不偷。’——如果知道了这种行为不合乎道理,那就应该赶快停止了,为什么还要等待到明年呢?”

 

第九章
公都子曰:“外人皆称夫子好辩,敢问何也?”

孟 子曰:“予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也。天下之生久矣,一治一乱。当尧之时,水逆行,泛滥于中国。蛇龙居之,民无所定。下者为巢,上者为营窟。《书》曰:‘洚水 警余。’洚水者,洪水也。使禹治之,禹掘地而注之海,驱蛇龙而放之菹。水由地中行,江、淮、河、汉是也。险阻既远,鸟兽之害人者消,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。

“尧、 舜既没,圣人之道衰。暴君代作,坏宫室以为污池 ,民无所安息;弃田以为园囿,使民不得衣食。邪说暴行又作,园囿、污池、沛泽多而禽兽至。及纣之身,天下又大乱。周公相武王,诛纣伐奄,三年讨其君,驱飞 廉于海隅而戮之。灭国者五十,驱虎、豹、犀、象而远之。天下大悦。《书》曰:‘丕显哉,文王谟!丕承哉,武王烈!佑启我后人,咸以正无缺。’

“世衰道微,邪说暴行有作,臣弑其君者有之,子弑其父者有之。孔子惧,作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,天子之事也 。是故孔子曰:‘知我者其惟春秋乎!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!’

“圣 王不作,诸侯放恣,处士横议,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。天下之言,不归杨,则归墨。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 ;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。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公明仪曰:‘庖有肥肉,厩有肥马,民有饥色,野有饿莩,此率兽而食人也。’杨墨之道不息,孔子之道不著,是邪 说诬民,充塞仁义也。仁义充塞,则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。吾为此惧,闲先圣之道,距杨墨,放淫辞,邪说者不得作。作于其心,害于其事;作于其事,害于其政。 圣人复起,不易吾言矣。

“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,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,孔子成《春秋》而乱臣贼子惧。《诗》云:‘戎狄是膺,荆舒是惩,则莫我敢承。’无父无君,是周公所膺也。我亦欲正人心,息邪说,距诐行,放淫辞,以承三圣者;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也。能言距杨墨者,圣人之徒也。”


公都子说:“别人都说您喜欢辩论,请问您,这是为什么呢?”

孟 子说:“我难道真的喜好辩论吗?我是不得已才和人辩论哪!人类社会自产生以来,已经很久了,太平一时,又混乱一时。在尧在位的时候,大水横流,在中国大地 到处泛滥,到处栖居着蛇和龙等爬虫类动物,逼得人们无处安身;低地的人就在树上搭巢,高地的人就挖凿出相连的洞穴。《尚书》上说:“洚水警诫我们。’什么 是洚水呢?洚水就是洪水。命令禹来治水。禹带人疏通河道,使水都流到大海里,把蛇和龙类爬虫驱赶到草泽里去,使水顺着河道流动,长江、淮河、黄河、汉水都 是这样。危险既已消除,害人的鸟兽也没有了,人们才能够在平坦的地方居住了。

“尧舜死了以后,圣明君主所实行的仁政和道义,开始衰落了, 残暴的君主代之而出现。他们毁坏百姓的住处来做深池,使百姓无处安身;破坏农田来兴建园林,使百姓 不能够得到衣服和食物;荒谬的学说、残暴的行为,随之而兴起。园林、深池、草泽多了,禽兽也就聚来了 。到了商纣王的时候,天下又搞得大乱起来。周公辅佐武王,把商纣王杀死了,又讨伐了奄国,三年后,把奄国国君也杀掉了,并且把飞廉驱赶到海边,也杀掉了, 被灭亡的国家共有五十个;又把老虎、豹子、犀牛、大象赶到远方,全天下的老百姓都非常高兴。《尚书》上说:‘文王的谋略是多么光明啊!武王的功勋是多么伟 大啊!帮助我们,启发我们,直到我们的后代,使大家都能够行为正确而没有缺憾。’

“太平盛世和仁义道德又逐渐衰微,荒谬的学说、论调和残 暴的行为又起来了,有臣子杀死君王的,也有儿子杀掉父亲的。孔子对此非常忧虑,因此就著作了一部历史书 一《春秋》。记述历史,赞扬美善,贬斥邪恶,这本来是天子的职权,孔子为了适应时势的需要,才不得已做了这事。所以孔子说:‘了解我的,恐怕就在于《春 秋》这部著作吧!责骂我的,也恐怕就在于这部《春秋 》了吧?’

“从那以后,圣明的天子再也没有出现过;诸侯更是放纵不羁,无所忌惮;一般 人士也敢于乱发议论,杨朱、墨翟的学说充满天下,于是,所有的主张不是属于杨朱学派 的,就是属于墨翟学派的。杨朱学派主张为我,就是个人第一,这就是否定了对君上的尽忠,也就是目无君上;墨翟学派主张兼爱,就是主张天下同仁,不分亲疏 ,这就否定了对父亲的尽孝,就是目无父母。目无君上 ,目无父母,那就成了禽兽了。公明仪说过:‘厨房里有肥肉,马圈里有肥马,但是,老百姓脸上却是布满饥色 ,野外的地上躺着饿死的尸体,这就等于是率领禽兽来吃人哪!’杨朱、墨翟的学说不消灭,孔子的学说也就无法发扬,这样,荒谬的学说就欺骗了百姓,阻塞了仁 义的道路。仁义的道路被阻塞,也就等于率领禽兽来吃人 ,人与人也将互相残杀起来。我因此而深为忧虑,就出头来捍卫古代圣人的学说,反对杨、墨的论调,驳斥错误的言论,使那些发表荒谬议论的人不能抬头,论调不 能泛滥。那种荒谬学说在谁心里起了作用,就会影响和危害他的工作;影响危害了工作,也就危害了政事。我想,如果圣人再度兴起,也不会改变我的话的。

“从 前,大禹治住了泛滥于大地的洪水,使天下得以太平;周公辅佐武王,兼并了夷狄,赶跑了凶猛的野兽,百姓才得到安宁;孔子著作了《春秋》,使叛乱的臣下和不 孝的儿子,感受到了威惧。《诗经》上说:‘攻击了戎人和狄人,惩罚了荆国和舒国,就没有人敢来抗拒我了。’像杨朱和墨翟这样的目无君上、目无父母的人,正 是周公所要惩罚的。我也要端正人心,消灭邪说,反对偏激的行为,驳斥荒谬的言论,来继承大禹、周公、孔子等三位圣人的事业,这难道是喜欢辩论吗?我是不得 已才和那些人辩论啊!能够用言论来驳斥杨、墨的人,也就是圣人的门徒了。”

 

第十章
匡章曰:“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?居于陵,三日不食,耳无闻,目无见也。井上有李,螬食实者过半矣,匍匐往将食之,三咽,然后耳有闻,目有见。”

孟子曰:“于齐国之士,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。虽然,仲子恶能廉?充仲子之操,则蚓而后可者也。夫蚓,上食槁壤,下饮黄泉。仲子所居之室,伯夷之所筑与?抑亦盗跖之所筑与?所食之粟,伯夷之所树与?抑亦盗跖之所树与?是未可知也。”

曰:“是何伤哉?彼身织屦,妻辟纑,以易之也。”

曰: “仲子,齐之世家也。兄戴,盖禄万锺。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,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,辟兄离母,处于于陵。他日归,则有馈其兄生鹅者,己频顣 曰:‘恶用是鶃鶃者为哉?’他日,其母杀是鹅也,与之食之。其兄自外至,曰:‘是鶃鶃之肉也。’出而哇之 。以母则不食,以妻则食之;以兄之室则弗居,以于陵则居之。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?若仲子者,蚓而后充其操者也。”

匡章说:“陈仲子难道还不真是一个廉洁的人吗?住在於陵那地方,三天都没有吃一点东西,饿得耳朵没了听觉 ,眼睛没有了视觉。井边上有一个李子,已经被金龟子幼虫吃掉大半个,他爬过去,拿来吃了,吞了三口以后 ,耳朵才恢复了听觉,眼睛才恢复了视觉。”

孟 子说:“在齐国的人士中间,我一定把陈仲子看作是大拇指啊!但是,他怎么能够叫做廉洁呢?如果要推广陈仲子的所作为为,那只好把人变成蚯蚓以后才能办到。 蚯蚓在地面上就吃泥土,在地底下就喝泉水。蚯蚓可以说是无求于人,是最廉洁了。但陈仲子还不能和它相比 。他所住的房屋,是由像伯夷那样廉洁的人建筑的呢?还是由像盗跖那样的强盗来建筑的呢?他所吃的谷米,是由像伯夷那样廉洁的人种植的呢?还是由像盗跖那样 的强盗种植的呢?这些是不可能知道的。”

匡章说:“那有什么关系呢?他亲自动手编制草鞋,他的妻子搓制麻线,用这些来交易,不就可以了吗?”

孟 子说:“仲子是齐国的宗族大家,享有世代相承的禄田 。他的哥哥陈戴,仅从盖邑收入的俸禄,就有几万石之多。他却认为他哥哥的俸禄是不义之物,不肯吃它;认为他哥哥的房屋也是不义之产,不肯去住它。避开哥哥 ,离开母亲,住在於陵那地方。有一次回到家里,碰巧这时有人送给他哥哥一只活鹅,他皱着眉头说:‘要这种呃呃叫的东西做什么呢?’过了些时候,他母亲杀了 这只鹅,做给他吃了。恰巧他哥哥陈戴从外面回来,就说: ‘这就是那呃呃叫的东西的肉啊!’他就跑到门外,把吃进肚里的鹅肉呕出来。母亲的食物不吃,却吃妻子做的食物;哥哥的房子不住,却住在於陵,这还能算是推 广廉洁的道义达到了顶点吗?像陈仲子这样的行为,如果要推广引顶点。只有把人变成蚯蚓以后才行啊!”